在大潮汕百年文学艺术史上,有三个重大的艺术事件。它们之间相隔百年,却互为因果,相辅相成。
第一个事件是丘逢甲诗作《说潮》的诞生。《说潮》以诗的方式笼括潮汕千年沧桑,同时有着一种阅世的方略。由旧诗论说新事,匡扶正义,推陈出新。潮汕自此而有了世说新语。由一首诗而成为一个事件,牵动诸多新变,在中国历史尤其是现代史上,这种例子屡见。这是一个专业的文学史问题,又因为它缘于诗,故此处不赘。
第二个事件,是上世纪20年代,由铜钵盂郭氏家族,我的祖叔郭子彬及曾祖父郭信臣、叔公郭应清等,与盛宣怀、张謇一起,资助刘海粟创办上海美专。大量吸纳潮汕学子往上海学画。至,毕业于上海美专的潮汕人才有八十多人。民国时期成名的大画家林受益、陈文希、罗铭、王兰若等,均出于此,他们从上海归来,大多执教于汕头的潮州八邑职业学校(现汕头市第四中学)。该校由上海潮州会馆筹建,后改名为汕头私立高级中学(大中中学)。校长为时任东吴大学教授郭应清,校董为郭子彬、郑耀南。
这个上海——潮汕的艺术布局,看似偶然,却是清末民初旧学与新学的重大转折,是为时代变革所推动。以刘海粟为代表的上海画派,直接以西洋绘画观念及技艺,冲击了中国三千年的绘画传统和伦理规约。而作为民族工商业的前驱们,诸如盛宣怀、张謇,包括郭子彬、郭信臣、郭任远这些潮汕商界学界巨子,他们目光犀利、立场坚决地支持世人认为伤风败俗的刘海粟画派。并在封闭自守的潮汕,办起了以现代美术为中坚的职业学校,同时践行女学。
清末至民国的潮汕绘画,由是自成既有古典情怀,亦具现代观念与技艺的潮汕画派或岭东画派。此立论在学术上庶无问题。没有上海美专与八邑职业学校的一脉相承,潮汕于今恐无缘画派之说。
年之前的现代潮汕画家,他们的观念与画风是世界性的。他们的技法及其目光,因其魏晋宋元明清的中国文人传统及国学风度,在中西互动的转型期中的艺术碰撞,益发表现出一种神异的魅力。这与清末民初的新文学现象是大同小异的。这亦是民国时期出现那么多大师的缘故。古老东方和现代西方的文艺观念及学识根底,融合碰撞所产生的奇葩,是后世无法摹仿沿袭的。
潮汕的现代艺术机缘,得益于那个大时代里的先行者。这些潮汕巨商,本身大多是前清秀才、举人、进士、大学者,然后才是商人,其文化格局与胸怀,非今日土豪可比。
这个事件发生于上世纪20年代,而事件的文化影响,直至今日且世代相传。
另一个事件,是汕头市委宣传部策划、发起、组织的《潮汕胜景图》的制作。此事从年1月起始,至年12月28日完成首发,历时四年。由位潮汕籍画家创作,成果是60米×1.5米的巨幅长卷画作。
说它是一个事件,而不仅仅是一种现象,原因是,事件指的是“已经发生的不平常的大事情”,而现象仅仅是事情在发展变化中的外部形式。
汕头市委宣传部,一向注重汕头的文化建设,从80年代以来,已形成传统。诸多文事均兼顾古今,放眼千秋,从文化培植到仓禀收存,向有战略筹划。今次“潮汕千年胜景”之文化集成,又是繁花似锦,春华秋实。
《潮汕胜影图》的酝酿与制作,不是孤立的艺术事件。它将连带起潮汕文化发力的系列现象,同时内在的演化为一些本质性的变化,扭转或矫正相关的文化方向,实现别样的目的。这便是重大事件的意义。
《潮汕胜景图》的文化战略意义,不在它的战术方式:集体制作,而在于这是一项创举,这个创举连筋带骨地牵扯起百余年来潮汕文化史实与艺术游走的未来指向。若没有明清传统、民国海派、中西冲突,以及三江五山的文化地理概念;没有对百年潮汕绘画的历史渊源及深远的潮州史志的透彻理解;没有纵览众山小的虚实意诣,登临高位的博大胸襟;没有豆蔻年华至的瓜瓞绵延,传承有序,即便有米长卷,即便是成百上千的人海战术,又有何致?
《潮汕胜景图》,可视作潮汕画家的百年宣言,起码是潮汕艺术史的阶段性句号。每一位画家的艺术功过、学养及风度,包括艺术的意识与观念形态,在此均无以遁形。
在艺术面前,你不说,但已经说了。而且还是对无数人说。宣传部长周镇松先生的战略机锋,正在这里。他请画家们自说自话,在百年潮汕面前。哪怕你岁,哪怕你豆蔻年华,哪怕你投机取巧,哪怕你已驾鹤西归。永生的将是《潮汕胜景图》。它静静地挂在那儿,诚如那些宋元直至今日的老画旧画,是它们让我们活回千年之前。而此时,此图此作,的确是为千年之后的检视。任何现世的显赫,任何艺术之外的盛名与虚名,在它面前,全然崩塌。
《潮汕胜景图》的制作,并非百余潮汕画家的简单聚汇。它是艺术群英的整体亮相,更是地域而非区域的文化集萃,大潮汕的文本气象,作为主题韵律,始终贯通其中。而在以个性彰显风格的艺术领域,各种风格风度存在自然,为达成融合,并非易事。为调和勾通艺术家之间的细隙,尊重并扬升以艺术为重的画坛气象,周部长几上省城,多次委托我等从中斡旋。他更是亲临拜会诸君,疏导化解梗塞,求得地域性的人事与文事共和。这是此文化战略得以完胜的重要一环。
惟愿未来的潮汕人,或另外的什么人,给它送去一束光。那光,那灯,就在此。
历史是为事件构成的,而事件又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或相反。《潮汕胜景图》,自然是一个艺术事件,可价值与文史意义却又是多元的。历史的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它对后来人们的影响力,及人们对它的态度所牵动衍生的建设与破坏。事件直接地构成了历史,却间接地影响并产生了新的人文。《潮汕胜景图》,作为宣言,它结束了长久以来关于“潮汕画派”或“岭东画派”的争论。
位画家的画意或画魂留在那里,宣纸彩笔,题款钤印,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犹豫可辩难的?而潮汕画家何止成千上万!
虽然仅仅是一个锋面,却也方阵齐整,年代悠久,格致万紫千红。艺术,本来就是个体与少数人的事业,而一旦置于文化地理的宏阔视域之中,之画派,还不够庞大么?
终将成为一个潮汕文化符号。所谓画派,也不过是一个符号。难道千人一面,才可谓派系?
此事要问欧阳修,问他的《朋党论》。
不过,我倒是想知道,画家们对潮汕自古以来的文人标准,有何理解与践行?
那就是“诗词歌赋文,琴棋书画拳,山医命卜讼,嫖赌酒茶烟”。扬弃嫖赌,起码存有十八般武艺,画家们心存几许?这可能更是画派之有无的条件。五四时期的大师们,至少有十般八般武艺,那才是大师修养和修为之所为。
《潮汕胜景图》是位画家合作而成,作为一个重大的艺术事件,它将是中国美术史与文化史上一个里程碑,一个纪元式的开端。我相信,这是一个有知的发言,而不是无知的胡说。这亦是我对之视为“事件”的理由。
所以,我要对主持这一工程的宣传部诸君,特别是周镇松先生说::“你们为大潮汕点亮了一盏灯。”
欲说《潮汕胜景图》,必须先从中国十大传世名画说起。
东晋·顾恺之《洛神赋图》;
唐代·阎立本《步辇图》;
唐代·张萱、周昉《唐宫仕女图》;
唐代·韩滉《五牛图》
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
北宋·王希孟《千里江山图》;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
元代·黄公望《富春山居图》;
明代·仇英《汉宫春晓图》;
清代·郎世宁《百骏图》。
这些画作,最长的是仇英的《汉宫春晓图》,长达.5cm,其它的画作,从1米多至9米多不等。不二至宝,高头巨帙,是这些传世名画的一个特点。其不凡之处,先是以至长至大至高引人瞩目。并以丰富繁复的人文元素,笼括了东方中古时期的各种生存景致,包括已经绝迹的种种绝响绝唱。
它们之所以能够传世,并非画家画作中的艺术对象,而一定是这些大家对于对象的人文立场和态度,让后世的人们从中得以窥视以往时代的人,他们的存在状况和精神取向,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时代更迭,江山已改,画面也无非宫廷,无非市井,无非……虽不一而足,但人文化成的基本线索,所谓“滚动的历史,无声的乐章”,包括人性的行脚,这些潜移隐遁于画作背后的东西;那些泥滞于依然生动、艳丽的画面当中的富丽堂皇;那些难以言喻的抑扬顿挫;那些从未释怀的苦闷彷徨,天马行空的茫然四顾……都让逝去的时间积淀深沉凝定,因而持重有礼。无论艺术立场还是人生态度,都让今人汗颜。
艺术创作,但凡执意于今人今用,庶无价值。于艺术而言,真正的意义与价值均在未来。让未来人们汗颜的作品,是传世的题中之义。
在中国文化史上,可以传世的东西很多。这十大画作,仅是沧海一粟。它们仅仅为中原及其周遭的文化缩影。或精雕细刻某一部位,或写意于某一混沌之象,以拓扑之功盖世,但依然不是中国文化中最古老的部分。
《潮汕胜景图》的立意,撷取了中古时期最辉煌的某些留存。在最近的地方,以其遥远的想象,诉求神交古人,与古人通,亦便是取其香火,焚爇之可通神明。关于这一点,于潮汕人,于潮汕文化尤为重要贴切。丘逢甲的《说潮》如此,《潮汕胜景图》自然也不例外。
神交古人,与古人通。这是我面对《潮汕胜景图》突然得到的一个启示。说老实话,潮汕已不是世外桃源。它本是世外桃源。尽管它依然葆有中国最古老的官方语言,最古老的文言文法,行最古老的礼制,居住最具皇权的屋厝,存留最多的家庙、祠堂和书院,它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也始终自守自撑着最后的堤防。有人对此有所诟病,证据之一是在四个特区之中,汕头是最落后的。可是我要说,幸得它是最落后的,它的所谓先进部分,收取的是,一条得不偿失的污臭的练江。而它的所谓落后部分,却留给我们一条干净的韩江。这就是所谓落后与失败的胜利。
在对现代化的检讨中,汕头成为了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它的生态始终没有让落地归根的游子失望。请百年之后的人们,再来评价今日汕头,汕头是一个笑到最后的胜利者。祠堂和老屋,将是最后的归宿。
《潮汕胜景图》的创作初衷,应该抱有这样的野心。它大致也已经实现这样的野心。因为它,首先撷取了人类生活平常的一面,而非非常的一面,它天然地、自然地表达了自然本身。
我自信不是一个复古主义者,但我时时怀想着做一个唐朝人,拥有那一份古典情怀。
君不见,当须臾不离手机之际,手稿和信札的文化意绪,也便荡然无存。
手稿对于作家意味着什么?一个没有手稿的作家,是不是有很大的缺陷?至少人们不知道他的修辞和思想,有怎样的历程。而信札于情人于亲人又是怎样的沾附?
现代人最大的缺失,便是这些连筋带血的物事已然作古,骷髅的骨骸,匡扶起无血的生活,灵魂于是成了没有生命的骨殖。
《潮汕胜景图》的确不仅仅是一幅地域画作,正如《清明上河图》意亦不仅在市井胜景一样。那繁杂的街市,五百多各式人物,七行八作,掩不住盛世危患。北宋的繁华,很快就迎来了南宋小朝廷的衰败。末世的别意,是如此喧嚣地深藏其中。《潮汕胜景图》正相反。它逝于古今自然之中,以其清雅写意,将潮汕人文化成的脉络,虚虚实实,娓娓道来,皆在为大潮汕点灯。
60米长卷,是由人聆听的长调。位潮汕画家,依次在画幅上留下自己的痕迹。无分年龄,无分派系,只依自己的情性,留下了魂魄,他们自知,也自析。自然,不可能是《清明上河图》的工笔写实,也罕有个体的心情画意,更无张择端的所谓“曲谏”。画作浸淫的是,潮汕百年画风流变、岭东千古画意荡漾之融会贯通。
可以想见,《潮汕胜景图》最终收获的,不仅仅是一幅长篇巨卷,盛世人境,而是一种关于大潮汕的大思考、大视野,一种大目光,一种由古老潮汕看取大世界、大中华的历史眼光。亦是一种由中古风度孕育而来,从古典情怀漫卷而来,从传统中国蜿蜒而来的生活方式,也即人文化成的人生态度。它们由画中所昭示的风土风习风致凝冻而成。聆听画中逸出的声音,那种用最古老的潮汕方言,诉说倾吐的人文景色。其中满盈着一种亘古的密约。
我相信,在潮汕话、潮汕人、潮汕老屋之间;在韩江、榕江、练江形成的三江平原之间;在大北山、大南山、凤凰山、桑浦山、莲花山之间;三江五山,水抱山环之中的潮汕,一定存在着某种来自天籁的密约。这密约,在山川江岸之间穿行、蛰伏、隐遁而成潮汕的气血,贯通而成一种神异的文脉。它滋养生息而成这片土地,这片惟神是瞻的土地。
他们说着千年之前的语言,唐朝,甚至更远的先秦的语言。有人说,秦始皇说的正是潮汕话。而那时,正是车同辙、书同文的时代。潮汕话在它开始时,就已达至它的巅峰。它在成熟时期,令它的思维就处于一个礼制的高度。几千年的长治久安,靠语言与思维的共同性,求得人性诉求的共和。因此,为侨批,这种信诺的至高境界,创造了人性的光辉。
潮汕话是唐以前,可追溯至先秦的中国古代汉语的遗存,是中国最古老的官方语言,是秦统一之后不断被改造被吞噬的语言正宗。这种正宗,在源生地中原萎缩变味,却在潮汕被完整保留下来。它历经中古频繁的社会裂变,却依潮汕偏安一隅得以留存。
潮汕方言的思维,含蓄多义,基本上保持了文言文的语法与文法,它脱胎于方言俚语,而依附丰富华丽的装饰,这种装饰在别处是艺术,在此地却仅是日常,它将日常生活的每个环节,准确表意于极度的细致。这种细致透彻于生活的任何方面,由“种田如绣花”源生无限的想象。在一个养人亦如养花的地方,其社会“良俗礼仪”,便是潮汕人生存的态度与生活方式。世间最粗放的劳作,在此地是以最精密的方法方式实现的。它与“千秋道学重开统,八代文章始起衰”同源同脉,为人、为文、为工、为商,乃至被抓了壮丁,做个丘八,也做得儒雅斯文,有架有势。富而不骄,贫而不贱。君不见,乞丐和娼妓,几难从潮汕人出。
潮汕老屋的人文资源,也很有讲究说法,住家民居必有家庙书斋。从元代以降,潮汕历代书院逾百座以上。遍布潮汕大地的明清老屋,在山高皇帝远的潮汕,有一种特别的文化象征。
“潮汕厝,皇宫起”的皇家气势,无言地表达一种对皇权的亲近与疏离。这些深宅大院,相当矛盾机智地撑持着无须明说的社会伦理。它们忤逆皇权,却又在皇权对之无可奈何之中,修饰一种与朝廷和畅的宽解。
在画作《潮汕胜景图》中,画家们以画笔涂墨,表达着精细的潮汕画风,同时又由疏野的景致得以和谐,出色地联接了庙堂与草野的关系。以官赐的家庙,与民间祠堂勾勒出隐忍奥妙的朝野制衡。
家庙与祠堂的融合贯通,追远与追思的祠堂文化;自然、民居、风水、相术,与神明相存相依于画梁雕栋之中。远朝廷,近民生,潮汕人理智地借用朝廷的威仪,巧妙地构建了一个遥远于京都的古代潮汕社会。而现代的潮汕社会,离这个古代社会不远,应说是重叠覆盖其上。《潮汕胜景图》应该给人们这样的遥想。
大潮汕的文化气势,为这遥想展开了美好的画卷。他们为大潮汕的千古密约与文化共和,撒下了新的谷籽,春的明媚与秋的沉实,大潮汕便喜上眉梢。
年11月26日星期六
潮商∣走遍天下·根在潮汕
文化的境界·财富的智慧
长按“潮商”
我们
带你行走潮汕·记住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