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园秦三澍诗选

秦三澍,年生。复旦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硕士在读。诗歌作品、译作、评论文字见于各类文学刊物及年度选本。曾获柔刚诗歌奖、诗东西-DJS诗歌奖等文学奖项。辑有诗集《人造的亲切》,主编“杜弗·青年诗丛”、《同济诗歌年选》书系。大学期间曾为同济诗社社长。现为复旦-望道文学翻译工作坊召集人,另兼《飞地》丛刊诗歌编辑。

迷园:命名

Mafemmeàlatailledeloutreentrelesdentsdutigre.

—AndréBreton,LUNIONLIBRE

I

两束光假装在密谈。

我们如此近,隔着簧片般的风,无以

借一根手指凿开你宽松的泪眼。

这如同,在注视的延长线上

虚构出一座谎言之山。

谎言,被我草草填回词矿的剩余物,

如今已露出它黝黑的引线。

II

我信任,抵住我全部的羞赧。

而夜色将它黏连的喜事,按入金壳中

浣洗,发白。被兜起的

沉默,一座铜钟,稳坐着

它秒针失落的断面。我们暗自角力

如现代机械中一次微型的剧演;

又懒于躲开时间。

III

当手指停在你悲伤的源头

蘸取金粉,你试图剖开的机心——

残留的本来之物,堆叠着,引向

你胸中的一次逆转,或命名术:

水獭在虎齿间摆动身躯,从最柔软处

坠向舌心。早于无言之境。

IV

你仍藏匿着虎纹,灵巧的唯物?

是修辞的剃刀,我握着,将谎言削平

——真空中,一层蓬松的切片。

你泪眼如磁石,让小悲伤

绕圈。而被缩写的命名之物,脚下

正结冰,蹈着椭圆:

蘸金粉的手指,拨弄它对称的乳尖?

(年3月,赠M)

晚来凤

独你,想必仍蜷在灰蚁前

细数一两三。夜风

在你铿锵的肋骨上,拆十字。

你若虎腮,我执这松茸之耳

练习举单杠,悬铃无木;

摘星者与我谈,义气比丹凤如何,

灵山算不算山。日间

咋舌堆得像半叠虎皮,你瘦得

游刃,三窟被你对半开。

拟标语也靠蛮力。加餐饭

方抵得住,六年来一枝红缨

并红鞋,狡兔着实耗五寸金莲;

夜间充气,充不够雄器闲散。

入门前剪须,出了门

则拖一颗金刚拳,两端的面疙瘩

比之粉刺,亦首鼠,亦踌躇。

上座是压寨的白脸,扮一个

巡山之小将,七七金砖召不还。

我赌半个凌空,你抽签。

如是我闻:青梅汤不煮竹马,

下酒菜,孜然最自然。

有小凤,有酸汤,此是第八日。

损者亦益友,混浴于凤凰池

染无所染,褪也褪不脱这二人转。

(年5月,赠王亚锋)

失眠诗

记忆在水面引退。歧途中

一只干枯的手挥去睡意,

而你也被镜中的幻影迷惑着,

无法重新擦净自己。

半小时前,绿风衣裹着的腰身

就这样下沉,我甚至看得出那条弧线

牵动的波,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你读出的少数几个词:

玫瑰。夜。怀抱与修辞术。

禁忌之夜,将帘幕上的光孔倾斜。

那些半裸着的短语,被我们解开

引向它譬喻的背面。

一条透明的界限被假定着,

由此你与我隔开:对望的时刻

少于自言自语,少于你。

在梦的另一端,你逼迫自己开口,

又怯于一个否定的答案:它降临在

你舌根悬起的地方。而你,

由此及彼的潜游者,将技艺之绳

固定于手指弹向的半空。

你遗忘的事物,不止这些。

甚至,你仅仅将我看作一面镜子

从中修补那滑落下来的身影。

你向我索求的,只是几个虚幻的词。

它要你安静,你便真的假装沉默:

黑夜将挑起你影中下垂的唇线。

(年3月,赠庄李俊)

迷园:灰海(节选)

3

当想象中经历的浴澡,比日常

的泳姿更接近真相,我只想

在你喉头一侧,观望这场肉的风暴。

次日的天气预报中,它被描述成

一次逆转的星象,头一晚星星淋了雨

感冒。晨起,我收到你喑哑的嗓音

如旧信封里抖出的地图之屑,

仍听得出艰辛外灰白的鸟鸣。

这是勾勒的工艺:晏起成为必修,

凌晨时你还握着纸杯,近于干涸,

杯口反光的圆圈像手电一样微颤。

躺在床上,让眼中无界的窟窿

穿过你,仿佛你在跳圈。

5

近于透明的我,在你身侧坐着,

等高线绕着头顶滑行一周。

那是我的指尖,将对岸投来的光亮

拈起,方形小孔里竟放得下椭圆的

木窗棂,焦点如坍陷的乳尖

让幻觉成为柔软的事。而解谜者

却在我们之间安排了缓慢的扶梯。

我登上你,喉咙里的软木塞

正沸腾,起泡;时钟也变硬了,

摇动几下,即在七层的套娃里昏睡。

你的眼睑与楼的重影焊为一体,

牢靠,固执,但这不是攀谈的语调:

你模仿男声的颤音,失信于自然,

那佯装出来的反弹力,也仅是

从我的皮肤上,怯然而短暂地一跃。

(年9月,赠M)

雨后致友人

隔着长夜,我听到你内心潮热

如溺水的鱼,正经历又一次失语。

雨停之后,我仍为你寻来雨水。即使

横卧在你我面前的,只是一方见底的泳池。

你沉湎于友情:三年?或者更远。

你想象那并不存在的边界,一年深似一年

——而渐凉的肌肤,已缩成一根磁针

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

好时光已逝,你说开始时我们便已陈旧。

当无辜者在你眼中显形,你张开的

也仅是半只塞着棉絮的耳朵。你谈论我

黑暗的心,像是在用溺水的喉咙

发出一枚更沉闷的尾音。

你罔顾历史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

那片模糊的形状,在我将要背过身去

的时刻,伸出一簇微弱的光。

而你无力剪断它,无力将温热的气息捞起

从池水中,束紧自己精致的内部。

雨擦干你的周身,争执中历史将沉降于

反面。凡黑暗之处,必有轻盈的倒立。

(年4月,赠砂丁)

入梅及其他

ShestakedHerFeathers-GainedanArc-

—EmilyDickinson[1]

上 篇

时雨陡转急,Nuages等不及扭桠枝。[2]

午间,开了屏的水晶雀,正收拢

它薄情的半扇身段。晚来天欲雨,

起舞者褪玻璃衫:水晶抑或水玻璃

一丘容得下二貉?唯恐高声语

引来无穷臂,绰一截生锈的水龙头,

徒手捉妖:要么唱个喏从良,

要么收你进曲折的管道,接受

地头蛇的再教育,上仙山便不能下凡。

收紧伞骨,争渡,一层水纹纤薄

如指片,隔着庞大与更庞大的。

雀眼眨着风暴眼,时辰已选定:

彼处雨霖铃,今朝木兰花已减字,

定风波,尚缺一捆紧的孔雀做药引。

你看它冰凉的心,在玉壶中痉挛,

弧线已干瘪,拆散了固定良心的螺丝钉。

中 篇

地头蛇胡作水龙吟,逃逸前

须紧锁那孔雀的玻璃心。庭院深几许

不如辟一方枯山水,保外就医。

雷公害了文艺病,此事古难求,

但凭你情义锁枯肠,这意料之外的

不知悲喜:细羽即细雨,打磨

半空的形状,金缕曲抖落金缕衣?

看华莱士擎虚构之烛,比高处更高[3]

的雀声,在伞面这绷紧的跳床上

却坐促弦弦转急,虎凳还是弹飞机?

三月前你蓄须以栩栩,容我秉衷情:

对美髯常怀妒意。雨骤停,

夏夜沪城不闻笛,箜篌引空喉,

空城所施无计——吴姬唔知误机。[4]

内心之Paramour早无,谈甚么隔宿妆,

眼波娇利?变脸就是耍赖皮。

下 篇

你舌底私藏的唱针,怎奈憔悴损

损一片点绛唇、榆木面皮,皮影人

擅唱空城计。唱机空转,转不动

剽窃的雨意;地头蛇强占黑作坊,

举计划经济的青旗,多快好省

专产永动机?行路难,难于逢场打折

的话锋,为欠费的夏风充值,

呕哑嘲哳难为情:水面清圆,

风荷一一皆不举。双关好比棉花糖,

北调拗不过南腔,锁深心,罩一只

水晶孔雀,共渡云雨。而我亮出

斗大的胆,谈谈这南地的梅雨并霉雨,

或发潮的青年黑格尔?你捋两把滴水的

胡子,做一个转圜。唯掌底的独琴

似插销,拴起两片疏远的冰心,

奏一折末世曲:谐律者最擅Paramusie。[5]

(年6月,赠徐贤樑)

注:

[1]引诗为狄金森(EmilyDickinson)F/J号诗之首句,大体可译作“她赌上她的羽毛-赢取一条弧线-”。

[2]Nuages即法语“乌云”意,此处“扭桠枝”系该词谐音。

[3]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诗《内心情人的最后独白》(“FinalSoliloquyoftheIntieriorParamour”),有句曰“那点亮黑暗的至高之烛多么难以企及”(Howhighthathighestcandlelightsthedark)。诗中另节“内心之Paramour”,亦本于此。

[4]粤语中“不知道”发[m4tsi1]音,拟写作“唔知”,大抵(并不确切)与“无计”“吴姬”“误机”相谐。

[5]Paramusie系法语中“音律倒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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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经秦三澍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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