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杨杨滇越铁路在高原与大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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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杨,本名杨家荣,云南玉溪市通海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玉溪市作家协会主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混沌的夏天》,中篇小说集《巫蛊之家》,长篇小说《雕天下》《红河一夜》,长篇纪实文学《通海大地震真相》《摇晃的灵魂》《昆明往事》《大河之口》《泥塑大师黎广修》《大学之光》等。曾在《花城》《作家》《大家》《北京文学》《天津文学》《南方周末》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

法国人的“梦断之路”

这条从年开始勘测,到年竣工通车,耗时达13年筑成的“血肉铁路”,却代表了二十世纪初人类在山区河谷地带修筑铁路的最高水平,在当年曾与年的苏伊士运河和年的巴拿马运河并称“世界三大奇迹”。美国记者斯诺曾于年12月5日,由越南老街乘小火车进入中国河口,沿南溪河而上,向着中国红土高原的腹地昆明进发。当他惊奇地目睹了这条“景色壮丽的滇越铁路”和“东方铁路建设的奇迹”之后,在年6月30日纽约的《太阳报》上发表文章,由衷地赞美:“这是一条很不寻常的铁路,设想是很大胆的,仿佛是存心让你在旅游结束之后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能赞叹不已……修建这条铁路不啻是一桩宏伟勇敢的事业,其想像力之大,对其宗旨的信仰之深,无不显示出一种勇武豪迈的魄力。”

由此可见,这是一条让中国人和法国人爱恨交加、欲说还休的铁路。对于中国人特别是云南人来说,它是一条“屈辱之路”,是法国帝国主义“插入云南心脏的一条吸血管”。所以,当这条铁路举行竣工典礼的那一天,昆明人决心“誓必雪此辱耻”,讲武堂师生放假一天,作为“辱耻”纪念日,一个教官看到火车上插着法国三色旗开进昆明时,竟失声痛哭,多名师生也跟着流泪。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条铁路在客观上又是一条让昆明和铁路沿线各地获得觉醒和进步的“发展之路”、“经济之路”、“文化之路”和全国人民的“抗战之路”。

而对于法国人来说,滇越铁路则是一条“梦断之路”。实事求是地说,法国人当初的确有许多政治上的、经济上的“美梦”,才对修筑这条铁路表现出狂热的激情,寄寓了太多的“理想”,但现实让他们“梦断云南”。那时,他们还想接着修筑“滇蜀铁路”,把他们的“理想”进一步推向中国内地,但这一计划很快就落空了。“滇越铁路”因此成了整个大西南唯一的一条铁路,成了中国国际铁路的老祖宗。对于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铁路,最早表示不赞成修筑的法国人是那个迷恋拍照、迷恋滇南的总领事方苏雅。他在离开云南后曾给一位法国议员写信,说云南“这个地区断层丛生,岩石裸露、荒凉,岩石间没有成片的森林,不知来源的水流从很多土地上流过。农耕养不活总人数万的人口……不能幻想火车将通过这个地区的所有角落,本地人也不会对铁路感兴趣……至于本地产品,几乎没有可外运的,只够本地人消费。法英工程师已认定,已知矿藏没有特殊的工程或地质可开发价值,铁路只是通过而已。”

法国人对滇越铁路云南段的总投资是1.58亿法郎,再加上付给清政府的万法郎的征地费,总额达1.60亿法郎。在开通后的前5年,路基经常垮塌,运营不正常,连年处于亏损状态。为此,法国政府每年要补助万法郎。年以后开始盈利,年均也才法郎万。据史料记载,年至年,每年货运量在16万吨至26万吨之间,其中出口货物只在1万多吨,进口货物则起伏较大,有的年份多达12万吨,有的年份却只有2、3万吨,省内运输量比较稳定,每年在12万吨左右。这些年共盈利万法郎左右。到抗日战争爆发后的至年,这条铁路的运营达到了通车后的最“辉煌”时期,年突然达到38万吨,年又猛增到52万吨。并且随着内地机关、企业、学校大批往昆明这个“大后方”南迁,客票也猛增到多万张,为此前的20多倍。这两年平均盈利达0万法郎左右。年,由于日本侵略者的轰炸,此路运营中断。年8月1日,重庆国民政府单方面宣布废止中法不平等条约,并与法国维希政府断交。年2月28日,中国政府正式收回这段铁路。据此一算,法国人经营此路共30年,总收入大约在1.3亿法郎左右,即使不亏损,也只能基本持平。这是一种非常“滑稽”而又无法否定的事实,这也是滇越铁路最“传奇”的一页。

我的魔幻之旅开始了

小火车慢慢离开了昆明北站。这是年7月的事了。我清晰的记得,那是我第一次乘坐我国唯一还在运营的米轨铁路——昆河铁路上的小火车。那趟列车将从昆明开往越南首都河内,是一列名副其实的国际列车,但我并没有因此成为一个“国际旅客”,在我经过呈贡、宜良、弥勒、盘溪等地的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火车站之后,中途在开远市下车,整个行程仅公里。

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国际列车”四个字,明明知道自己并不出国,但我的感觉未免有点怪异,依然有一种要告别故土的离情别绪。所以当小火车慢慢摇晃着穿过昆明市区的几条“街巷”时,我紧张地打量着车窗外面的事物,希望与我想象中的人和事物相逢。可是,那时的我恰若一个梦中人,已无力想象自己想见到的人与物究竟是什么?只见火车两边真实的展示出市民的“生活”图景——那些用钢筋、混凝土、马赛克、铝合金、石棉瓦、铁皮建构起来的“老房子”,有的低矮阴郁,有的深沉厚重,有的简陋寂寥,虽然大多带有小阳台,偶尔还有少许的空地,但很少看见人影出现。那些平时穿梭在闹市区或走在大街上的充满优越感、自信心而又光鲜无比、大声说话的市民,也许有的人就常年窝居在这样的地方。

小火车继续往前走,一一穿过大大小小的路口。那时,总有一位穿着铁路制服的工人,平时隐身在路口的小房子里,像一个男神,坚守着神圣的岗位,而当火车即将通过之时,他立即行动起来,毅然决然地放下他手中控制着的“法器”——拦截路口的铁杆,让两边的人流突然定格不动。那时,无论你的身份高低贵贱,也无论你是穿着拖鞋还是开着宝马,他们无一例外的默然不动。其中,两腿夹着自行车、摩托车的人是主流,里面混合着登三轮车的、开小轿车的、拎着菜篮子的、背着公文包的、牵着老人或孩子的,都一律听从守路人的指挥。可想而知,那些被截流在路口的人,有的是这座城市的主人,而大多数是来此苦苦谋生的外来者。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全都是与时间赛跑的人,他们都会说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但就在那时,无论他们是为了生命,还是为了金钱,抑或是为了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都得立住脚跟,收住欲望,默默为我们让路。

那个时刻,在我的心灵的底片上,却恍然显现出一座彩云之城。我的阅读史早就告诉我,昆明可是一座从古滇国的青铜之光中走出来的高原幻城,多年来我常常被它的历史深度、故事、个性、表情所打动,而现在我竟然要假借“国际”之名,挥手与它告别?

小火车两旁的房屋、人物、风景……继续向我身后隐退,过了牛家庄,就到小喜村;过了小喜村,就到呈贡站。在呈贡站停车几分钟之后,又接着向下一站进发。事实上,在告离开呈贡站之后,我们其实已与“春城”告别了。此后与这座大城市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远了。

那时,小火车好像是在往前走,又好像是在往后走,好像是离开了昆明,又好像是回到了昆明。我思前想后,车速实在太慢了,但慢就慢吧,因为我无须去追赶什么,传播什么,获取什么,但我好像又是在追赶、在奋起、在传播、在贡献、在获取、在验证着什么?一切的一切,答案一个一个的出现,又一个一个消失了。

是的,我这次出游几乎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时间限制,我只是带着追踪“滇越铁路”这个符号的目的,从昆明出发,走向一个更有象征意义的地理空间。当然,这样的表述也并不准确,仔细琢磨之后,我更感到此次出游的真实意义仍然没被完整清晰的表达出来。它甚至让我更加混沌,更加模糊,更加暧昧了。我感到了语言所带来的困窘,我必须突破它,走出这种“盲目”状态。

小火车终于到达了水塘站。这里是整条滇越铁路的“制高点”,海拨达米。表面上,水塘站好像有点平庸,既不显山,也不露水。或者说,我们其实已身处山颠之上,一眼望去,除了连绵的丘陵,什么也没有,未免让人有点失望。但因为水塘站所拥有的地理高度,当我们的小火车通过此站时,许多人的心理都会获得某种暗示和补偿,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胸怀和气度油然而生。

由此而下,过了大营村,视野便豁然开朗,一片湛蓝的水域出现了。我顿时兴奋起来,似乎看到了上帝遗落在高原上的一面天镜,闪着光亮,但又不刺眼。窗外的山影、村落、白云宛若海市蜃楼一般的虚幻迷人。这是云南第五大高原湖泊——阳宗海,这一带也是金沙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分水岭,铁轨穿行在湖畔的悬崖上,距离湖面仅仅数百米。坐在小火车上,随着铁轨在陡峭的山坡之上一次次回转,湛蓝的湖水总是跟着火车,在窗外闪动,虽然景色飘渺迷人,美不胜收,但我总有一种悬空、错位、脱轨的感觉,未免有几分刺激。

小火车一路向下,经过凤鸣村和可保村,开始驶离云贵高原,进入水晶坡峡谷。此时,迎来了滇越铁路上的第一个精彩路段,下行的坡度加大,地势陡然严峻起来,两岸高山相对,悬崖耸立。小火车只能依山而行,在一系列U形与S形的铁道线上,出没于迷宫式的隧道和猿猴跳动的热带丛林之中。

小火车在穿过羊街子和狗街子之后,开始与南盘江相依相随,里程达多公里。特别是过了徐家渡,很快就进入了南盘江大峡谷,景色骤然发生变化,我的魔幻之旅才算真正的开始。从那时起,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弥勒境内的幽深山谷中穿行。这确实是一段最有魔力的里程,同时也是路程最艰险,风景最迷人的路段。那时我才真正走出了感官“盲区”,只觉得小火车和我不在与窗外的一切相融在一起,它们是它们的,我们是我们的,窗外与车内都迥乎不同起来。我想,谁经过这里都会被其中的高山、森林、河谷、农田与弯弯曲曲的铁路和气喘吁吁的火车所吸引,被现代文明和原始风貌、神话传说和历史沧桑杂糅在一起的画面所陶醉,尽管车内一片喧嚣,但人们依然能感受到窗外浓郁的诗意和天籁之音,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力量、永恒、严谨、巍峨、静默、愉悦和生动,所以我在这一段里程里都眼望窗外……我真切的感受到,小火车载着我们目睹了一幅幅奇异得如同洪荒一样的风景,我们每个人都像神一样,在一动不动的状态下,也能“移步换景”,让眼前的一切如梦似幻,各种平时意想不到的事物几乎是迎面而来,呼啸而过。这一切都不是我们凭借以往的交通工具所能获取的,是现代铁轨这种全新的技术“神器”,让我们有了穿越、破壁、暗渡的奇妙感觉。要知道,我们云南人早在年的时候,就在异常艰辛的日常生活中,有了这种“神圣化”的体验。

火车一直向南开赴,一直下坡,在群山中穿行,依山势盘桓而下,穿过千仞峭壁,闯过激流险滩,让人一步三叹。穿过车厢的山野的风,一阵紧似一阵,窗外是与火车相背而驰的崇山峻岭,只有在云南高原上才可以饱览如此雄伟的山景。我只感到过了一座小桥,又上了一座大桥,出了一个大洞,又进了一个小洞。我看到窗外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江河,那就是南盘江。铁路始终是沿着南盘江下行,这条江好像总是走不完似的,总是“忠诚”地尾随着我们,只有我们的小火车进洞的时候,才暂时分别一下,但伴随着恍然出洞,江水的倩影又在一瞬间出现在我们眼前,尽管它的河床被原始森林所覆盖,两旁交替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粗壮的竹林,粗矮的棕榈,开着红花的芭蕉树。车窗外只见一大朵一大朵白得发光的低云,衬着蓝天,挺立在赭色土壤上的仙人掌,南盘江岸上的茅屋,铁道近旁的田垅……依次出现。

沿路最奇特的是当火车从那些黑洞洞的窟窿里钻出来时,为了回避悬崖绝壁,突然穿过一座跨过南盘江的大桥,然后又转向正南方向,继续往下爬去。在这一带大多是白色的石灰岩,也有一些黑色的砂岩、红色的含铁岩和石页岩,还有一些崩塌的岩石点缀其间。其中有一个地质断口,名叫照壁山,在那里所有的山峰都像一张平整的桌子,被那个陡峭的绝壁给齐齐斩断。那里没有植物,也没有光亮的物质,完全是光秃秃的石山,是典型的矿物世界。我好像进入一个典型的几何图案的神奇世界,一片洁白无瑕的世界,火车沿着断面缓缓上行,进入两座峭壁的夹路,白色的峭壁,陡如刀劈,高入天际。那情景实在神奇极了,就好像自己正沿着这条弯曲的隧道深入地下。刚刚从洞口出来,马上又是另一隧道迎面而来,其走向却与刚刚出来的那条隧道相反。这一切使我总感觉铁路是悬空的,像走上杂技舞台一样,眼花缭乱,每个人都在挑战着眩晕。

滇越铁路继续沿着南盘江峡谷蜿蜒爬行,到了盘溪(婆兮)站,小火车似乎停靠了很长时间。我看到那里的参天大树比任何车站都多,似乎是一个丛林世界。车站上的巨大水塔、水鹤、专用线车库、露天货场等等,显示出这是一个大站。过了盘溪,视野豁然开朗,沿江可见层层梯田、竹林和村寨。这时的小火车也显得出奇的慢,晃晃悠悠,似乎经过的风景已无什么刺激。这样的速度,何时才能到达开远?我虽然这样思忖着,但并不心焦,甚至有时还在心中祈望,前面的路途再遥远一些,再遥远一些。

车箱也出奇的小,因为是米轨铁路上的小火车,车厢自然要小得多,窄得多。人就像装在里面的物品,被摇来晃去,一刻也不停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小火车才走完了一天的路程,走出了巡检司站,到达了开远市。我本次计划中的行程也就圆满结束了。可以说,我第一次与滇越铁路的亲密接触,就让我深深爱上了这条铁路,因为它身上有一种让我无法说清的魔力。

重游南盘江大峡谷

正当我苦心拟定第二次游走滇越铁路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来:因为滇越铁路的日益老化,为确保列车和旅客的安全,昆明铁路局决定从2年5月24日起,停止中越之间的国际旅客联运业务。第二年6月,又决定无限期停止滇越铁路国内段的客运业务。这让我无限伤感,一直在我心中涌动的计划乘着小火车游遍滇越铁路全程的梦想从此失落了。

此后,我不得不重新谋划以步行的方式,继续与这条米轨铁路亲密接触。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步,而是一种更隐秘的“探险”活动。5年8月,我与我的学生和朋友们,经过秘密策划,选定了从糯租站到开远站,作为我们徒步漫游的第一次旅程。本来,这段路程是我在年曾“走”过的路,只不过那次依赖的是小火的力量,把我从古老昆明浓重的人文风景中“拉”了出来,走上了一条“魔幻之路”。而现在的我,毫无疑问是重返南盘江大峡谷,重新领略这一带的洪荒之美。

在我们的脚下,依然是百年前的铁轨、桥梁和隧道,但此时只有少量货车的踪影偶尔出现在这条铁轨上。远远望去,老态龙钟的小火车像一条无法命名的奇怪的爬行动物,迟缓得让人想拉它或推它一把,但当它即将与我们擦肩的时候,依然有一种呼啸而来的震撼力。这样老旧不堪的铁轨和火车,在实用主义者的眼里,无疑已接近废墟,或者至多是一份历史文化遗产。但它在我的感官系统里,却一直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体,甚至带有几分神性。不是吗?越来越多的诗人、摄影家、学者和理想主义者,带着朝圣一般的心情,前来探访它,亲近它,与它建立各种各样的关系,与它发生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其实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但在这条路上一直行走的同路人其实很多很多,谁也不是独行者。

我们以探险者的形象和姿态,背着背包,举着相机,冒着汗水,摆动并交叉着两臂与两腿,以一种比小火车更慢十倍二十倍的速度,重新走上了那段铁路。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挑战,一种沉思;每走一步,在我的前方都有一种诱惑。

带着这样的感受,我们行走在从糯租到盘溪之间的铁轨上。一个个稀奇古怪的站名在前面等着我们,什么大沙田站、西洱站、小河口站、盘溪(婆兮)站、热水塘站、西扯邑站、拉里黑站、巡检司站、灯笼山站、小龙潭站、打兔寨站、十里村站……从巡检司继续往下走,就进入开远市所属的小火车站,比如灯笼山站、小龙潭站、打兔寨站、十里村站等等。

这些站名与昆明、宜良境内的站名相比,似乎发生了许多变化,有的明明白白地指出了那里所具有的显著特征或地理标志,有的神秘莫测,让我们一时无法完全记住,但总觉得自己所走的方向,不是开往滇越铁路中途的一个重要城市——开远,更不是通向国外,而是正在奔向一个辽远而荒凉的地方,最终好像要走进一个个原始部落一样。

这段“原始”路程,明显分为南北两段。先从地名本身的含义来看,糯租的“糯”指的是猴子,“租”则是相连之意,糯租就是山梁上有猴子生长的地方。这等于告诉我们,糯租在过去就是动物的一片天堂,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即便到了今天,糯租站依然是一个隐藏在“夹皮沟”里的小站,默默无闻。但是,从糯租至盘溪(婆兮)之间,途经西洱和小河口车站,这应该是滇越铁路最精彩的路段之一吧?

小河口站的海拔米,从这里一路高升到米,然后又慢慢下降到盘溪站的海拔米。走在这段铁轨上,如同站在高处往下看,南盘江相依相随,所到之处,山体被切割成峡谷,幽谷深滩,奇岩深壑,神奇得不似人间景物。往上看,山峰更加错综复杂,或生成巨峰,或断裂成山涧,一些壁立的灰褐色的山岩,似乎按照某种内部规律,一座座排列在一起,犹如一个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堡垒。我们脚下的铁路就一直紧紧傍着南盘江,沿着江水的走向前行。铁路则几乎是在绝壁上推进,山洞相连,桥隧相通,铁轨宛如蛇行,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然后又向左,又向右,警示路牌不时出现,远处也不时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在山谷中轰鸣。这个时候,步行的“优势”就充分显示出来,那些在火车车窗内无法感知的事物一一出现了。

我看到一片片森林,十分浓密,几乎没有空隙,阴森可怕,一直延伸下去,占据了南盘江两岸。抬头望去,几乎见不到太阳,只见山花浪漫,枯藤倒挂,一些兰科植物缠绕在树上。更多的是一棵棵木棉树,站在河谷中,与江水相映成趣。一些尖利的蝉叫声在丛莽之中鸣叫。甚至还有瀑布犹如天河一般,从山腰飞泻而下,变幻无穷,如絮似锦,清爽的水雾倏地飘过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接着,出现了一片水域,简直就是南盘江上最壮美“小三峡”。

两岸的山峰,壁立对峙,中间夹着碧绿的南盘江。那些庞大无比的石块,有的笔直耸立,有的斜倚而憩,有的横卧不起,就像悬在空中的巨人和圣殿,让我在仰望的时候,如同灵魂出窍一样,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其实,这绝对是一块凶险之地。从裸露的岩石来看,主要是由石灰岩、玄武岩和沉积岩构成,由于地壳运动和风化的力量,这些山峰才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似的,展示出不同的姿态和颜色。也正因为如此,山体滑坡,岩石滚落,几乎成了常态。只要看看江中那些不可一世的巨石,就可知它们都有极不寻常的经历和来路,更不用说那些成堆成滩的乱石,它们也曾经用毁灭性的的力量,塑造或改变了这一带江水和山谷的个性脾气。

可想而知,当年滇越铁路穿越这里时,自然要面对这种恶劣的地质脾性,要么修筑隧道,要么加固路基,要么构筑防护墙。除此之外,我们现在看到的还多了一种特殊景观——棚洞。这种景观,顾名思义,既像棚,又像洞,几乎是修筑在悬崖绝壁之上,靠山的那一面巧妙借用山势,因势利导地挖掘出了一条像“洞”一样的石壁,而在滨江的一边,立起柱子,在顶部覆盖上一条大“棚”。这样一来,这里就有了滇越铁路上的一种“怪物”,它既不像隧洞,又不像棚屋。当然也可说,它半边是洞,半边是棚,用自己奇怪的身躯——钢筋铁骨和水泥肉身,长年累月地为路过的火车和旅客提供庇护,避石挡土,在所不惜。

我冒险走进这样的棚洞,只感觉全身倏的一下,如同进入了一个清凉世界。刚才还酷热难当,汗流浃背,现在却与一个巨大的天然空调相逢,我几乎惊叫起来。其实,透过廊柱之间,从一个个“窗户”望出去,山峰、巨石、绿树、藤条等外部世界的景物,都被有限的纳入这样绝妙的“取景框”,更显得此地风光的幽邃、明快,而在“窗”外就像时时刻刻烧着一个巨大的火炉,把热风慢慢渗进棚洞里,我习惯性的把额头和脸颊上的汗流抹了一把,清爽极了。

走完棚洞,就是一个长长隧道,深不见光。我壮着胆子“深入”进去。开始的时候,借着洞口的亮色,还可看到闪着微光的铁轨和洞顶上面目狰狞岩石。渐渐的,洞内一片漆黑,只好打开手机的照明灯才可前行。脚下是熟悉的枕木和碎石,陌生的依然是洞内的石壁,它保留了当年挖掘隧道时的原始痕迹,岩石参差不齐,密密麻麻,凸凹起伏,呈现出一种介于人工与自然之间的粗糙之美。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石壁的颜色,看上去好像是铅灰色,又似乎是黛蓝色,它们凝固在那里,犹如在岩石上加了一层厚厚的“壳”。那是从蒸汽机与内燃机中喷吐出来的“汽”与“油”,用百年之功印制在洞壁上的神迹图,在这个越来越发达的世界上应该是绝无仅有,堪称奇观。

出了隧道,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山谷一片澄明,石壁更显突出,山峰仰视难见,南盘江的碧水在深涧中静静流淌,铁轨依然悄悄紧贴在绝壁之上,而热风迅速笼罩了我的全身。

紧接着又是一个棚洞,我漫步其间,清凉了好一阵子。走到棚洞之尾,蓦然出现一个明洞,因为不深,站在这边洞口,就可看到洞那边的亮光,所以被称之为明洞。

徒步期间,我曾查阅滇越铁路史料,发现有这样的记载,在糯租站至西洱站之间的棚洞、隧道、明洞,已有了新的编号——“昆河33号”。可以说,这是一组特殊的“隧道”,先后经历了三次修筑,才最终成了现在的样子。最早修筑的是中间的隧道,法国编号为第号,长约米以上。第二次是二十世纪60年代,在隧道南端出口,加修了一座约30米长的明洞。第三次是在与2年之间,先后在隧道的南北两端,加修了两个棚洞。至此,隧道、明洞、棚洞的总长度就达到了.55米,比原来滇越铁路第一隧道——长达.9米的第号隧道,多出了23.65米,从而改写了滇越铁路第一隧道的历史记录。

我们在险象环生的南盘江峡谷“暴走”了几个小时,峡谷逐渐变得开阔,眼前的景物也发生了变化,铁路两边全是桦树或桉树,树干光滑、笔直、密集,俨然一道漫长的森林“隧道”。我们穿行其间,就像走在通往山间宫殿的绿荫大道上,高高的树梢相互交叉摇曳,发出低沉的回响,仿佛是吉他发出的最低弦音,让我们陷入一种愉悦的感伤。

走出森林“隧道”,很快就到了盘溪(婆兮)站。这是一个经过南盘江千万年冲涮堆积而成的高地,又最终被世世代代的盘溪人经营成了一个古镇。这个古镇把南盘江峡谷一分为南北两段,北段常常让我们惊心动魄,而进入南段之后,河谷开阔,水流舒缓,两岸荒凉,人烟稀少,风景依然“原始”,但却让我们赏心悦目,因为只要出现一缕缕蓝色的炊烟,就可觅见一栋栋茅屋,那就是村寨了。偶尔还可看见田涛、牛羊、木桥等等,似乎近在眼前,可河湾一转,才发现那一切其实是江那边的景物。

我们经过热水塘、西扯邑、拉里黑等三个小站,都有一股“野气”扑面而来。热水塘在清代乾隆年间称步阙寨,这里芦苇丛丛,野竹丛生,因为村内有一塘温泉而得名,但我们寻找了好一阵,都没发现温泉的踪影。西扯邑的“西”,指的是树,“扯”指的是谷,“邑”即水,意思是这里是一个有树有水、稻谷飘香的村子。拉里黑则是一个群山环绕,山清水秀的大美之地。可以说是建水、弥勒和开远的“金三角”,只要在“盘江大桥”来回走几次,就似乎在三个县市的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事实上,拉里黑车站就是滇越铁路在南盘江河谷里的一个交汇点,关系到铁路的畅通和三个县市货物的中转。但遗憾的是西扯邑、拉里黑等车站已在多年前撤销,站牌被刷得斑白,只留下一幢幢黄色的法式老房子和一个个空荡荡的站台。这些小火车站曾经是铁路沿线山村集镇最热闹的地方,每个车站几乎都有一个“小广场”,那就当地群众的集市,每当小火车一来,集市就喧嚣起来,火车一走,集市就迅速散去。自从停止客运以后,小站就日趋荒芜,集市的喧闹声就再也不复出现。

车站已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无人区,荒草凄凄,给人一种废墟似的感觉。但那些高耸的水塔和法式黄房子,格外引人瞩目。依然是滇越铁路上最显著的一道道风景线,只不过它已失去了昔日的光环,已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失去了原先的“价值”,被新的事物所替代和遗弃,浑身上下散发着衰败、冰凉、沉重的气息,它们黯然无声,寂寥无比,在长时间没人光顾之后,神奇的大自然之手已重新开始装饰这片天地了,在地上、墙上、废弃的铁轨之间,已长出了许多小草,开出了一些小花,在风中微微摇动。

现在,在盘溪与开远之间,似乎只有巡检司火车站还在营运之中。初来乍到时,我被巡检司确这个奇怪的地名弄得莫名其妙,充满各种猜想。其实,这里在西汉时称捏沼,属于律高县管辖,到了明代嘉靖二年(年),又在这里设关卡——巡检司。这个大名鼎鼎的“巡检司”,事实上只是一个比较低等的军事机构,负责在这个偏远地区进行巡查或巡逻,以维护这一带的平安与稳定。这样的机构当然与近代的滇越铁路无关,而且它的军事职能早已消失殆尽,成为一个纯粹的地名符号。当我们来到这里时,已没有任何关卡的痕迹,只有火车站留存下来的一幢二层楼的法式老房子、一个不高的水塔和一个废弃的炮台。由于没有了客运,整个车站静悄悄的,缺乏应有的生气。我们在车站里徘徊探寻,只见铁轨上停歇着一节节货车,锈迹斑斑的。铁轨下的枕木,大多数应该是百年老物,虽然依然显得坚实厚重,但它们的表面已被阳光、雨水和风,雕刻出密密麻麻的“皱纹”,显现出各种抽象的图案,更加重了这个车站的历史感。那一天,在车站上有幸相遇一位老工人,他告诉我,这条铁路还活着,每天仍有两列货车经过这里。

过了巡检司车站,下一站就是小龙潭站。顾名思义,小龙潭是一个出水的地方,事实上也如此,至今仍是开远市优质矿泉水的出产基地。但最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露天煤矿,由于多年的开采,已经让这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天坑”。也因为煤的缘故,这里有了云南最早的火力发电厂,较早的释放出令人敬畏的工业文明的巨大能量。在这里,大自然的蛮荒与雄奇已让我们感叹不已,而矗立在火力发电厂里的粗壮无比的大烟囱,更让我们对这片大地充满一种崇高感和自豪感。

一直与滇越铁路相依相伴的南盘江,在经过小龙潭之后,未免露出几分忧伤的表情,但最终不得不在打兔寨一带,拖着犹豫、惆怅、缠绵的身影,与那两条乌亮俊美的铁轨依依惜别,孤独地走上新的征途,缓缓流向珠江,归入南海。而那两条铁轨则继续在崇山峻岭中穿越,很快进入一个平旷的“坝子”,迎来一座美丽的城市——开远。这本是蛮荒高原上的一个小地方,但因为滇越铁路从中穿过,就有了一股异乎寻常的“开荒拓远”的力量,一个个工业硕果从中跳出来,镶嵌在城市周围的山水之间。这座古城从此华丽转身,成为一座地位显赫的“火车拉来的城市”。

(未完待续……)

往期回顾

◆群山丨杨杨:滇越铁路——在高原与大海之间(一)

◆群山丨杨灵芝:梦幻天堂(组诗)

◆群山丨陈泽散文

◆吕翼入选《中国文学年鉴》的小说《少年的金牙》,到底讲了啥?

◆群山丨存文学中篇小说:独龙江的麦子(三)

◆群山丨存文学中篇小说:独龙江的麦子(二)

◆群山丨存文学中篇小说:独龙江的麦子(一)

来源丨

昭通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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