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中国艺术最精髓的所在下朱良

三、静里春秋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艺术中的地位。中国艺术极力创造的静寂的意象,原是为了时间的超越,在静中体味永恒。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的讨论,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诗人,但他这首诗却非常著名,它描绘的是艺术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罗大经写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来映证此诗境。真是深山尽日无人到,清风丽日亦可人。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无争、无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所谓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画派画家程邃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上海博物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84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朦、豪视一世的气势。这画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宇宙体验。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艺术家山静日长的体验,其实就是关于永恒的形上思考,他们用艺术的方式思考。倪云林的《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钩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真要炸尽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此画之妙在永恒。

  倪云林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跋中有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山静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闲,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云林有一诗写道:“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潮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两间,感受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中国哲学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由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府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无。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沈周对山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体会,其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原是和他们对永恒的追求有关。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徵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徵明是一个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静寂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真赏斋图》是文徵明的代表作品之一。真鉴斋是他一位朋友藏书会客之所,他八十岁时,画过此图,此图今藏上海博物馆。八年后,又重画此图,该图今藏国家博物馆。后者虽然笔法更加老辣,但二画形式上大体相似,表现的境界也大体相同。在他的暮年,似乎通过这样的图来思考宇宙和人生。八十八岁所作的这幅《真赏斋》,画茅屋两间,屋内陈设清雅而朴素,几案上书卷陈列,两老者坐对相语。正是两翁静坐山无事,静看苍松绕云生。门前青桐古树,修篁历历,左侧画有山坡,山坡上古树参差,而右侧则是大片的假山,中有古松点缀,细径曲折,苔藓遍地。所谓老树幽亭古藓香,正其境也。

  中国艺术有追求静净的传统,这方面的理论很丰富。清恽南田甚至以“静净”二字来论画。他说:“意贵乎远,不静不远也。境贵乎深,不曲不深也。一勺水亦有曲处,一片石亦有深处。绝俗故远,天游故静。”什么叫做天游?天游,就是儒家所说的上下与天地同体,道家所说的浑然与造化为一。天游,不是俗游,俗游是欲望的游,目的的游,天游,是放下心来与万物一例看。对此境界,南田曾有这样的描绘,目所见,耳所闻,都非吾有,身如槁木,迎风萧寥,傲睨万物,横绝古今。真是不知秦汉,无论魏晋了。在静中“天游”,便有了永恒。

  笪重光《画筌》说:“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姿本幽,墨粗疎则幽姿顿减。”王石谷和恽南田注曰:“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馀习,无斧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峰矣乎。”为什么将静视之为艺术之登峰极境,就在于一切外在世界“本静”、“本幽”,这是老子“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哲学思想的体现。我们说“幽深远阔”的生命精神,就是就“性”上“本”上而言的。它是超越时空的生命体验。

恽寿平 仿古山水册 局部

  南田的画以静净为最高追求。上海博物馆藏有南田仿古山水册页十开,其中第十开南田题云:“籁静独鸣鹤,花林松新趣。借问是何世,沧洲不可度。毫端浩荡起云烟,遮断千峰万峰路。此中鸿蒙犹未开,仙人不见金银台。冷风古树心悠哉,苍茫群鸟出空来。”南田在画中感受不知斯世为何世的乐趣。他说:“十日一水,五日一石。造化之理,至静至深。即此静深,岂潦草点墨可竟?”他于此得永恒之生命精神。

中国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为了谛听这永恒之音的。如山水画,五代北宋山水画的传统充满了荒天邃古之境,看看荆浩的《匡庐图》、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就使人感觉到,这样的山水“总非人间所有”,纷扰的尘寰远去,喧嚣的声音荡尽,这是一片静寂的、神秘的天地。传说唐末五代的荆浩,隐居太行山之洪谷,于禅理尤有会心,当时邺都青莲寺大愚和尚向他求画,并附有一诗云:“六幅故牢建,知君恣笔踪,不求千涧水,止要两株松。树下留盘石,天边纵远峰。近岩幽湿处,惟藉墨烟浓。”荆浩心领神会,作大幅水墨山水,并附诗一首:“恣意纵横扫,峰峦次第成。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花一展,兼称空苦情。”荆浩画的就是静寂神秘的山水,峰峦迢递,气氛阴沉,寒树瘦,野云轻,突出深山古寺的幽岑冷寂气氛。荆浩所画的这幅图今不见,从其流传《匡庐图》中也可看出他的追求。

四、乱里世界

  中国艺术不但以静寂之境界来超越时间,还以对人们习以为常秩序的破坏来实现这种超越。艺术家为了建立自己的生命逻辑,尽情地“揉搓”时间,打破时间节奏,嘲弄时间秩序,以不合时来说时,以不问四时来表达对时间的   一个僧人问北宋兴元府青悍山和尚“如何是白马境”?此和尚回答道:“三冬花木秀,九夏雪霜飞。”[x]这里就是四季颠倒,时间乱置。有个弟子问汝州归省:“如何是佛法大意?”这位禅师回答说:“日午打三更,石人倾耳听。”[xi]石人是没有耳朵的,同样三更不可能出现在日午。但在禅者的狂悟中却可以存在。有个僧徒问唐代池州鲁祖山宝云禅师“如何是高峰孤宿底人”,宝云说:“半夜日头明,日午打三更。”[xii]佛眼禅师还给弟子讲过“一叶落,天下春”的话题。古语有所谓“一叶落,天下秋”,但这里秋则变成了春,一字之换,在禅者看来,换的是一种思维,一种新的生命观念。禅者重新设置传统的论题,就是要人们换一副衷肠来关心理性背后的活泼泼的世界,那个长期以来被人们忽视的事实。

  持此非时间观念的人以为,寻常人心灵被时间“刻度化”了,或者用现代的术语说,被时间“格式化”了。人们被关在时间的大门之内,并不是时间强行将我们关在其中,而是我们对时间的过于沉迷所造成的。四时,十二月,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每日十二时辰,每个时辰中的分分秒秒,从中国文明发展的历史可以看出,时间的划分越来越细,生命的展开被打上越来越细密的刻度,这一刻度只不过丈量出人生命资源的匮乏,彰显出人生命的压力。时间成了一道厚厚的屏障,遮挡着生命的光亮。所以在时间上“七颠八倒”,就是捅破这一屏障,去感受时间背后的光亮。

  中国艺术史上关于雪中芭蕉的争论就与此有关。佛经中就有“雪中芭蕉”“火里莲花”[xiii]的比喻。明李流芳诗云:“雪中芭蕉绿,火里莲花长”[xiv],谈的就是此事。据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载:“书画之妙,当以神会,难可以形器求也。世之观画者,多能指摘其间形象、位置、彩色瑕疵而已,至于奥理冥造者,罕见其人。如彦远《画评》言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谢赫云:‘卫协之画,虽不该备形妙,而有气韵,凌跨群雄,旷代绝笔。’又欧阳文忠《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此真为识画也。”王维曾作有《袁安卧雪图》,其中有雪中芭蕉的安排。另外,宋诗人陈与义深解禅理,又有所谓夏日梅花的描写,后人有诗写道:“雪里芭蕉摩诘画,炎天梅蕊简斋诗”。

  对此,学界有两种观点。朱熹说:“雪里芭蕉,他是会画雪,只是雪中无芭蕉,他自不合画了芭蕉,人却道他会画芭蕉,不知他是误画了芭蕉。”宋黄伯思《东观余论》则不同于此种观点:“昔人深于画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论者……如雪蕉同景,桃李与芙蓉并秀,或手大于面,或舟阔于门。”王士祯以“大抵古人诗画只取兴会神到”来释此。黄伯思、王士桢的观点是符合事实的,而朱熹的解说却有囿于“常法”之嫌。

  《冷斋夜话》说:“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蛰寓于物,俗论则以为不知寒暑。”从逻辑的角度看,雪中芭蕉之类的描写显然是荒诞不经的,但从“妙观逸想”的角度看,却又深有理趣。因为艺术是诗的,诗是心灵之显现,诗不一定要打破外在世界的秩序,但为了表达超越的用思,对时空的颠倒又并非“匪夷所思”。艺术家要通过破坏原有的时间逻辑,建立一种生命逻辑。

  古代中国有一个美妙的传说,说是有一位神人,叫安期生,一日,大醉,以墨洒于石上,于是石上便有绚烂的桃花。据说很多画家仿照此神人之法。石上的绚烂,是永恒的绚烂,在生命的沉醉中,无处不有桃花的灿烂。海枯石烂,桃花依然。桃花依旧笑东风,是一个永恒的期许。

  在中国古代,“不问四时”已然成为一种流行的艺术创造方式。如在中国绘画中,自然时间常常被画家“揉破”,唐代的张询画“三时山”[xv],他将一天早中晚三时所见山景放到同一画面中来表现。宋代王希孟有《千里江山图》,在这幅壮阔的画面中,囊括了四时之间的不同山水形态,没有一个时间点,它要陈述的是画家对山水的感觉世界。扬州个园中的四季假山则更是一个典型。

  在中国,搅乱时间节奏往往和艺术家的创造精神联系在一起。明末画家陈洪绶是一位有个性的画家,长于人物和花卉。他的画多是对人的生命的感喟。画家的至友周亮工说,陈洪绶不是一为画师,而是大觉金仙。所谓大觉金仙,就是光辉灿烂的觉者。他觉悟了别人所不能觉者,或所未觉者。他的画具有很强的装饰味,他的装饰目的不在于和谐,不在于美,而在于深心中的体验。他将这个戏剧化的人生放大着看,夸张着看,他将短暂而脆弱的人生超越着看,通透着看,他睁着一双醉眼,将一些不相干的对象撮合到一起,他凭着那份狂劲,将平常的存在扭曲,再扭曲。他最喜欢的就是揉破时间的节序,将不同时间中出现的物象置于一体,表达他独特的思考。他的画似乎只对永恒感兴趣,他在永恒中思考着人生。

  陈洪绶的人物画构图简洁而寓意深刻。他对人物活动具体场景的细节不感兴趣,几乎省略了绝大多数与人物活动相关的内容,往往精心选择几个重要的物品,如假山、花瓶,花瓶中所插的花也经过特别的选择,再经过夸张和变形,突出他要表达的内涵。陈洪绶的画中大量地出现王维雪中芭蕉式的描写,将不同时期的物品放到一起,时间和空间从来不是限制他的因素,他的画只在乎表达自己的体验世界。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在陈洪绶画面中反复出现的花瓶中,总是少不了梅花和红叶,红叶时在秋末,梅花乃在冬末春初,但陈洪绶毫不在乎它们不符合时间的节序。他只在乎他所要表现的内涵,梅花象征高洁,而红叶象征着岁月飘零,时光是这样轻易地将人抛弃,而人却执着地留连着生命的最后灿烂。而花瓶是锈迹斑斑,它从苍莽中走来。在这里,亘古和当下,深秋和春初,就这样揉搓到一起,如现藏于扬州博物馆的《听吟图》,是作者甲申之后的作品。此图画两人相对而坐,一人清吟,一人侧耳以听。清吟者的旁边以奇崛之树根奉着清供,幽古的花瓶中有梅花一枝,红叶几片,红叶和寒梅也放到了一起。听者一手拄杖,一手撑着树根。其画高古奇崛,不类凡眼。

五、古意盎然

  陈洪绶用他的画传达对永恒的思考,他的画充满了苍古的意韵。其实,中国艺术具有一种普遍的“好古”气息,如在艺术题跋中,经常使用古雅、苍古、浑古、醇古、古莽、荒古、古淡、古秀等来评价艺术作品。如在中国画中,林木必求其苍古,山石必求其奇顽,山体必求其幽深古润,寺观必古,有苍松相伴,山径必曲,着苍苔点点。中国画中习见的是古干虬曲,古藤缠绕,古木参天,古意盎然。中国园林理论认为,园林之妙,在于苍古,没有古相,便无生意。中国园林多是路回阜曲,泉绕古坡,孤亭兀然,境绝荒邃,曲径上偶见得苍苔碧藓,班驳陆离,又有佛慧老树,法华古梅,虬松盘绕,古藤依偎。如在书法中,追求高古之趣蔚为风尚,古拙成了书法之最高境界,等等。

  有的人说这是中国崇尚传统的文化风尚所使然,其实这是误解。这里所说的“古”,不是古代的“古”,崇尚“古”,不是为了复古,它和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类的复古思潮是不同的,那是以古律今,或者以古代今,而这里是无古无今,高古,是要通过此在和往古的转换而超越时间,它体现的是中国艺术家对永恒感的思考。

  通过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自然时间的超越,显现顿悟境界时间无对、不二的特点(古与“今”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表象世界的超越,将人兴趣点由俗世移向宇宙意识之中(古与“元”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事物发展阶段的超越,将人的心灵从残缺的遗憾转向大道的圆融中(古与“老”对);由对“古”的崇尚达到对在在皆住的思维的超越,将茂古苍浑和韶秀鲜活相照应,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古与“秀”对)。中国艺术家在“古”上做出了大文章,“古”成了永恒的代名词。

  《二十四诗品》有《高古》一品,其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

  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高古,就是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乎八荒之表。高古就是超越之境。高说的是空间超越,古说的是时间超越。高与卑对,古与俗对。崇尚高古就是超越卑俗和此在。在此品中,作者强调,若要悟入,需要“虚伫神素,脱然畦封”,要从“封”——人所设置的障碍中超越而出。此时,好风从心空吹过,白云自在缱绻,我成了风,云,成了天鸡的伙伴,成了明月的娇客。所以此一境界独立高标,在时间上直指“黄唐”,在空间上直入“玄宗”,超越了时空,在绝对不二的境界中印认。

  这种尚古趣味在世界艺术史上是罕见的,它源于一种深沉的文化沉思。立足于当下的艺术创作,却将一个遥远的对象作为自己期望达到的目标。在此刻的把玩中,却将心意遥致于莽莽苍古,就是要在现今和莽远之间形成回味无尽的“回旋”。中国艺术家喜欢这样的“道具”:苍苔诉说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顽石如同《红楼梦》中的青梗峰中出现的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一样,似乎透露出宇宙初开的气象;如铁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的意韵;而古藤诉说的那个难以把捉的永恒世界……这些特殊的对象,将人的心灵由当下拉下莽莽远古。此在是现实的,而远古是渺茫迷幻的;此在是可视的,而遥远的时世是迷茫难测的;俗世的时间是可以感觉的,而超越的神化之境却难以把捉。独特的艺术创造将人的心灵置于这样的流连之间,徘徊于有无之际,斟酌于虚实之间,展玩于古今变换中,而忘却古今。古人有所谓“抗心乎千秋之间,高蹈于八荒之表”正是言此[xvi]。这里的“抗”,就是“回旋”,一拳古石,勾起人遥远的思虑;一片湿漉漉的苍苔提醒人曾经有过的过去,艺术家通过这样的处理,一手将亘古拉到自己的眼前,将永恒揉进了当下的把玩之中。“炸”尽人的现实之思,将心灵顿入永恒的寂静之中。

  南宋萧东之《古梅》诗有句云:“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绝壁笛声那得到,只愁斜日冻蜂知。”这诗受到人们的喜爱,它传达的哲思与芭蕉的俳句“蛙跃古池中,静潴传清响”很相似,都是将当下此在的鲜活揉进往古的幽深之中去。

  颇有意味的是,在中国艺术中,常常将“古”与“秀”结合起来。如清盛大士《溪山卧游录》评明末画家恽向山曰:“苍浑古秀”;周亮工《读画录》评陈洪绶画:“苍老润洁”,认为作画“须极苍古之中,寓以秀好”;清王昱《东庄论画》认为作画应“运笔古秀”。在中国艺术中,可谓扁舟常系太古石,绿叶多发荒率枝。艺术家多于枯中见秀用思。如一古梅盆景,梅根形同枯槎,梅枝虬结,盆中伴以体现瘦、漏、透、绉韵味的太湖石,真是一段奇崛,一片苍莽,然在这衰朽中偶有一片两片绿叶映衬,三朵四朵微花点缀,别具风致。像苏轼所说的“生成变坏一弹指,乃知造物初无物”[xvii]。那些枯木兀然而立,向苍天陈说着它们也有一段灿烂的过去。就像禅宗的古德所说的“雪岭梅花绽”,无边的白雪,红梅一点,此即其境。

  中国艺术家将衰朽和新生残酷地置于一体,除了突显生命的顽强和不可战胜之外,更重要的则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艺术家在其中做的正是关乎时间的游戏,古是古拙苍莽,秀是鲜嫩秀丽,古记述的是衰朽,秀记述的是新生,古是无限绵长的过去,秀是当下即在的此刻。似嫩而苍,似苍而嫩,将短暂的瞬间揉入绵长的过去,即此刻即过去,也即无此刻无过去。同时,在苍古之中寓以秀丽,秀丽一点,苍莽漫山,一点精灵引领,由花而引入非花,由时而引入非时,由我眼而引入法眼,念念无住,在在无心。这正是中国艺术最精微的所在。

朱良志

扫一扫下载订阅号助手,用手机发文章赞赏

长按







































银川治疗白癜风医院
北京中科白巅疯医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kaolaero.com/sqyh/522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