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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良张着嘴巴看猫咪追着尾巴灵巧地转着圈,几颗挂了一层玉米面的榆钱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粘在破旧衣服的前襟上,好像纸钱落在荒坡上。猫咪把楚良的眼神转的很虚幻,眼前逐渐变成了穿着花裙子的梅朵在旋转。这些日子,不仅是猫咪,草地上摇曳的花、树林中亭立的蘑菇,在楚良的眼睛里都能产生这样虚实转换的视觉效果。
情爱是隐藏在人体的军火库,一旦打开,就会让人很不省心了。楚良的情爱军火库,是被一部电影中一个穿着花裙的女子在草地上旋转的镜头打开的。而今已经不知道那部电影的名字,但从那时起他却知道了女人。女人不仅好,妈妈的好,妹妹的好,而且女人还很美,而且因为有了女人,世界才显得如此美妙。
男人的审美意识似乎是从情窦初开时萌发的。
楚良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发现了女人美的后果是他感觉女人真好,他要找女人;只有穿着花裙子的女人才是最美的,因此他要给自己喜欢的女人买一条花裙子。自此以后,楚良开始留意身边的女子,有一天突然发现与他青梅竹马的梅朵美的不得了,于是,竹马要吃青梅,他要让梅朵变成自己的女人;于是,他用三个月打工钱给梅朵买一条花裙子,而梅朵呢,也羞答答地接受了他的好意。作为回应,梅朵送给楚良一只扇坠般大小的玉石猫。
当然,这些都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的年代,别说是这个叫驼峰村的小山村,就是大城市女孩子穿裙子的都很少,人人都是蓝咔叽、花大尼的青蓝裤子,穿条草绿色军裤就算时髦了。自从楚良送给梅朵花裙子以后,只见过梅朵穿过一次。那是在送青虎走那天,是的,没错,就是送青虎走的那一天,梅朵穿着那条花裙子兴奋地在草地上旋转,让他多年前在电影中发现的绝美景象现场化,视觉上产生了惊艳的动感震撼。
自此,穿着花裙子旋转在他心中就成了女人最美的招牌动作。梅朵去县城伺候她生病的姑姑已经快俩月了,楚良朝思暮想,不仅在梦中,大白天触景生情也会幻化出穿着花裙子的梅朵旋转的妙曼身姿。
“砰”,突然一声门响,惊了那只猫,也惊醒了楚良,他蓦然转头,见梅朵狼撵似的跑了进来,花容失色,声音失真,“楚良,不好了,出事了,警察要来抓你!”
“啪”,突然又一声响,楚良妈手中的饭盆落地,蒸土豆滚落一地,她浑身筛糠似的颤抖着问梅朵,“朵,朵,怎…怎么回事?”
自从村里出现攻击林//副//主//席的反动标语(把“打倒刘//邓//陶”误写成“打倒林邓陶”)以来,村里经常有人被抓走,弄得人心惶惶的。张老四因五、六岁的二子玩报纸,用锥子扎了林//彪的头像,被人告发,被警察带走了。还有,在一次批斗大会上,地富反坏右戴高帽、挂牌子崴腰,两个小青年郭喜林和赵光瑞说笑,赵光瑞说郭喜林,“你不老实,一会就崴你。”郭喜林指着自己胸前戴着的林//副//主//席和毛//主//席在一起的纪念章说,“我带着纪念章呢,崴我就等于崴林//副//主//席和……”尽管郭喜林话没说完,中途打住,但赵光瑞的预言却现场兑现了,眼看着郭喜林被工宣队和基干民兵扭到台上,崴起腰来了。
批斗会一结束,郭喜林就被警察抓走了。
所以,楚良妈一听到“警察”二字就心惊肉跳。见梅朵一时间回答不上来,转问楚良,“你…你惹什么祸了?”
“没有哇,我能惹什么祸!”楚良说着看向梅朵,此刻看到的梅朵没有了以往的旋转美,只是一派花容失色,这使他也紧张起来,急促问道,“你哪听到的消息,是不是弄错了?”
“不会弄错!昨晚我在县城听我姑父说的。”梅朵的声音有些失真,“他说公安局要来我们村抓你,就在今天。所以,今儿一大早我就往回赶,赶到现在才到家。”梅朵停顿一下,喝了一碗凉水,镇了镇情绪,然后接着说,“我姑父在县里公安局工作,他的话能错吗——你是不是说了什么猫抓耗子的话?”
“猫抓耗子怎么了,也犯法呀?”楚良妈手扶炕沿,说话时能听到牙鼓响,“猫不就是抓耗子的吗!”
“大娘,你不知道,他们说楚良攻击伟大领袖。”梅朵跟大娘解释着,“说毛//主//席是…谐音…唉,我解释不清楚。”
攻击伟大领袖!这可是弥天大罪,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楚良的后背开始飕飕地冒凉风,脑袋嗡嗡作响,就像被捅的马蜂窝。
事实上他确实捅了马蜂窝,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大概是三个月前抑或更长时间的一个雨天,雨休不用下地干活,赵光瑞、郭喜林以及一个叫愣子的家伙来找楚良下棋。郭喜林只用半个屁股坐在板凳上,愣子看着别扭,于是便憨声憨气地问郭喜林,“喜子,你怎么和我姐一样,歪着屁股坐板凳?”
“操,我屁股上长了个火疖子。”郭喜林说着扭动了一下屁股,调整一下坐姿,“不歪着屁股坐压出脓血来算谁的?”
“哈哈哈,我以为喜子好好坐怕挤着蛋呢,原来是屁股上长疖子了!”赵光瑞说笑着,看向愣子,脸上漾起一副坏坏的表情,然后话锋旁逸斜出,“你姐怎么了,她屁股上也长疖子了?”
“你姐屁股上才长疖子了呢!”看来愣子认为屁股上生疖子是件非常不好的事。
“我发现你姐越来越漂亮了,不仅脸蛋好看,还杨柳细腰的。”赵光瑞继续话走偏锋,素荤搭配,“可她到底怎么了?难道被你那还没结婚的姐夫……”
“去你妈的,你姐才被她男朋友给办了呢!”愣子锤了赵光瑞一拳,然后也话锋一转,先兵后礼,“我姐是晚上睡觉让耗子咬了。”
看来愣子这小子真是有点彪。
众人大笑。
赵光瑞捂着肚子怪声怪气地笑个半死,然后脸上漾起吴孟达式的猥琐表情,声音骚气十足,“难道…难道你姐晚上睡觉不穿裤衩呀?”
“睡觉穿裤衩干吗,多浪费呀!我睡觉也不穿呢。”愣子说。
“那你更危险,半夜进来猫小心把你的鸡//鸡当耗子咬下来吃了。”赵光瑞说。
“扯他妈淡。”愣子又骂了一句,头却差点伸到裆里去,然后还下意识的用手摸摸,幸好未被赵光瑞言中,那堆东西还在,便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光瑞也不是扯淡。”这时郭喜林插话,“要么人们咋说‘男不养猫,女不养狗’呢。”
“啥意思?我姐就喜欢养狗。”愣子妈死的早,比他大几岁的姐姐把他带大的,姐姐在他的心目中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所以说话经常捎带着姐姐,“她可稀罕狗狗了,睡觉都搂着狗狗睡。”
“啥意思?你傻了吧唧什么都不懂呀!男的养猫,鸡//鸡有危险,尤其是你不穿裤衩睡觉更危险,夜里有可能就被猫当一只耗子咬掉了。”赵光瑞在狐尾续貂,替郭喜林进一步解释,“至于女不养狗嘛,就是,就是……”
赵光瑞话说了一半,词语卡壳了。一些敏感话题点到为止是一种文明,怎么说赵光瑞也算是农村中的一个文明人,至少算是个因陋就简的文青。
“是有这么一说。”一直看着他们撕逼的楚良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一只玉猫,也插进话来,“愣子,你家怎么会有耗子呢?”
“我家还有老鼠呢,怎么了?”愣子闷声闷气,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傻到了把耗子和老鼠当成了两种动物的程度,还是为了话语呛人,“我家有耗子老鼠犯法吗?”
大家都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楚良,感觉莫名其妙。
“有伟大领袖毛//主//席,地富反坏右都老老实实低头认罪,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不敢兴风作浪。”楚良音调激昂,进一步语无伦次地解释,“因此,有毛//主//席,即使还有耗子,它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躲在地下,在灵魂深处闹革命,怎么会跑到你姐的屁股上闹革命呢?因为…因为猫抓耗子,猫蔽鼠呀!”
楚良的后一句话与前一句话可能是毫无关联的语无伦次的表达,也可能是他听过“五鼠闹东京”的传奇故事——一只八斤半的大狸猫制服了祸害人间的五只硕大的老鼠,为民除害。他认为猫不仅灵巧机智,而且威武勇猛,他把猫看得很伟大。尽管楚良这番话在逻辑上非常牵强,但谐音曲意确实是当时社会很流行的表达方式。
问题不在逻辑上,而是楚良这句话里隐含着一个谐音的暗喻。即便是问题不出在逻辑上,但世界上逻辑分两种,一是逻辑,一是中国逻辑,一不小心就会被中国逻辑给罗缉了。
楚良说完这些话,赵光瑞愕然地看着楚良,红卫之情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思路涌上心头。可是,那只玉猫在楚良的胸前夸张地晃动着,赵光瑞知道它是梅朵送给楚良的,本来到了他嘴边的话让这只玉猫给晃散了。
就在这时,梅朵突然推门而入,赵光瑞的眼球转向了梅朵,骤然就像白骨精看见了唐僧似的,顿时两眼冒心,把刚才的话变成了对梅朵的肉麻奉迎,“梅朵,梅朵妹妹,你这般天仙般的人儿怎么光临寒舍了!”
光临寒舍?有没有搞错,寒舍没错,可这是楚良家耶!见到梅朵,赵光瑞荷尔蒙爆棚,精虫上脑,难道他五迷三道地以为是身处自己家吗?当如是,仙女临门,他应该铺十里红妆才对。
梅朵仿佛没有听见赵光瑞的殷勤招呼,她径直走向楚良,“楚良,我家房子下雨漏水了,你快帮着修修去。”
楚良起身向外走,赵光瑞和郭喜林、愣子那俩小子也跟着走了出来。那俩小子刚出门趁机想溜,被赵光瑞强拉硬拽,像被卖到窑子里的窑姐似的,跟在梅朵和楚良的屁股后面,哥四个一起帮梅朵家修房子去了。
……
楚良确实捅了马蜂窝,尽管那天捅的是他不知道是马蜂窝的“马蜂窝”,尽管反应有三个多月的时差,但“马蜂”们还是即将扑来了。看来,没有什么能逃过中国逻辑的。
楚良回想完那天的情景,又向纵深想去。是谁告发的呢?愣子傻了吧唧的,没那心眼;和赵光瑞从小玩到大的,两家又是祖一辈父一辈的世交,他们俩人好得即便交心不换命,但也跟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似的,所以赵光瑞更不可能;对了,肯定是郭喜林,他在大牢里想立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才把“猫蔽鼠”的东窗事捅出来的。怪不得最近听说他要被放出来了,原来是找到替死鬼了!
替死鬼找到我楚良头上来了,郭喜林这个混蛋!
“发啥傻呀,还不赶快想办法。”梅朵开始催促沉思中的楚良。
梅朵的话让楚良回过神来,是呀,想这想那就是没有想办法。有招想去,没招死去,谁也不会毫无挣扎地坐以待毙,可如何能躲过这一劫难呢?
虽然楚良长得不能说颠倒众生,但身材修长、浓眉大眼,这副形象加之高中毕业的文青身份,怎么说也算得上半表人才的秀才。可是,或许是因为比较优秀,上帝竟然和他计较起来,给他关上了一扇门,却没给他打开一扇窗上帝就睡觉去了,因此他流年异常不顺。楚良自幼丧父,寡母历尽艰难困苦把他拉扯大,可推荐上大学被别人顶了,想当兵因为成分不好被刷下来了。总之,楚良一路走来好像什么事情都不顺,他就像习惯性流产似的习惯性失败。但也不全然乏善可陈,他把梅朵这只天鹅追到手、使自己没像赵光瑞等人似的成为望断脖子的蟾蜍,算是他有生以来唯一一件丰功伟绩了。
而今天,楚良却要被抓到局子里去了,就要“霸王别姬”了,还有孤寡的老母,这不得不让他抓狂。
据说,只要青春在握、梦想在胸,就可以挥斥方遒地跨过坎坷迈向辉煌的未来。但此刻的楚良就像趴在玻璃上的苍蝇,蝇拍马上就要拍过来了,只见前途一片光明,可就是找不到出路。
唉,烂人生,走向辉煌举步维艰,跌入深渊分分秒秒。
“是呀,赶紧想辙呀!”楚良妈的声音有些暗哑。她虽然搞不大明白到底楚良犯了啥罪,但她对这个时代是了解和敏感的,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意识到大祸将至,不免风声鹤唳,听到外面有狗叫声,慌张地要把楚良藏到米囤子里去。过一会看看没什么动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听喜子他爹说喜子在巴雷子里瘦的猴似的,说是要放出来了,至今也没个动静。还有张老四,肋条折了两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他妇女眼睛都快哭瞎了。你要是……我可怎么活呀!”
“快,给我收拾收拾东西!”楚良听母亲唠叨完,猛地站了起来,对梅朵说,“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走。”
梅朵和楚良妈俩人对望,心里都清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楚良妈率先开始给楚良找衣服,俩女人很快就把一个装着干粮和衣服的包裹包好了,楚良妈还把落在地上的蒸土豆塞进包里。
“去哪?”梅朵问。
“驼峰山。”楚良说
“能行吗,荒山野岭的?”
“我从小就像个野孩子。”
“好,去那里躲躲风头也好。但不要轻易回村,自从出现反动标语以来,民兵昼夜巡逻,回来很容易被抓住的。”梅朵停顿一下,又补充一句,“如果缺吃少穿的,就夜里回来取。”
“要小心,山里有狼。”楚良妈也嘱咐着。
“妈,放心吧!我经常进山,不会有事的。”楚良转向梅朵,“我妈就交给你了。”
“这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情有我呢。”梅朵眼睛湿润了,声音有点哽咽,“只是…只是你一个人在荒郊野外,让人怎么放心得下呀!”
“你们放心,我胆大命硬,妖魔鬼怪都绕着我走。”楚良扯出驭龙降虎的语气,为母亲和梅朵也是为自己壮胆,“再说世道不能总这个样子,等风头过去我就回来了,成不了野人的。”
“走吧!”楚良妈挥挥手,语气异常坚定,“再不走怕来不及了。”
楚良背起包裹,看看妈妈,看看梅朵,依依不舍地走出门去。
梅朵追出几步,悄声说,“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你。”
楚良深深地点头,理了理梅朵被风吹乱的头发,擦去她滚动在脸颊上的泪珠,然后转身朝着驼峰山的方向而去。
梅朵泪眼望着楚良的背影,斜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
楚良妈手打眼罩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山梁的那一边,她把一声叹息呐的比山梁还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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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楚良,梅朵有掩护地下党转移的感觉,楚良妈也有送子出征的悲壮。其实俩人都非常忐忑,一是担心能否躲过无产阶级专政的恢恢法网,二是担心驼峰山里的狼。
夕阳像火狐狸似的窜到了西山之上,黄昏已经悄悄地占领了这个国度。远天的山影浸泡在余晖之中,显得沧桑而又悲壮。身边飞舞着一片片蝙蝠的黑影,好像是在测量着炊烟四起的村庄的深度。
“大娘,该回屋做完饭了。”殷朵说着伸手拉着楚良妈回房。
“滴~呜~~滴~呜~~滴~呜~~”,突然,传来了警车的声响,殷朵和楚良妈停下脚步,转身寻声望去,一辆警车正向这里开来,到了大门口,停了下来,几个警察下车走进院子。警察问楚良妈楚良呢,楚良妈说不在家。警察问去哪了,楚良妈说不知道。警察们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眼神扫视院落的犄角旮旯,又进屋找了一遍,屋里屋外连一只老鼠也没看见。
最后,一名官样警察用辩证唯物主义的口吻对楚良妈说,“你儿子虽然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但他是受坏人利用,还是可教育争取的青年。你们尽快把他找回来,投案自首,揭发怂恿他的阶级敌人,争取宽大……”
那位长官正说着,从外面走进一名警察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一挥手,众警察撤了出去。
警车呼啸着向驼峰山追去,行不多时,暮色中看见山脚下有人影晃动,警车开足马力跟踪追击。已经看清山脚下跑动的人影的轮廓,但前方坑坑洼洼,汽车已无路可走,警察们只好下车,徒步向山脚的人影扑去。
天逐渐暗了下来,夜幕在四周张起了大网。
警察们像狩猎者追击猎物一样对人影穷追不舍。前面是一个已经疲惫不堪的亡命之人,后面是如狼似虎的追击者,两者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警察开始向人影喝令,“楚良,别跑了,再跑就开枪了!”
前面的人影仍然向前飞奔。
“砰,砰,砰”,突然几声枪响,惊起一群归林的山鸟,洒一路鸣叫,飞过山岗,接下来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时,有一股毛骨悚然的煞气向警察们袭来,让他们不寒而栗,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前面树木、荒草都在阴森地晃动,仿佛里面藏有百万雄兵,一束束锥子般的目光飕飕飞来,让警察们瞳孔放大毛孔缩小,竖起的毛发几乎把大盖帽冲落。
“不好,狼群!”一个闻风丧胆的颤音响起,众警察纷纷举枪。
“不许开枪!”官样警察低吼一声,然后一边向后挥手一边倒退,众人如法炮制,也跟着纷纷倒退着后撤。
此刻,狼群已经从树丛草丛中现身,一条条黑影一字排开,布散成攻击猎杀的队形。这些嗜血的野狼呲着白森森的牙齿,伺机而动,下一刻就要血洗夜幕下的这片领域。
死亡的气息已经蔓延开来,警察在缓慢撤退中尽量不露出惊惶的破绽,蹑手蹑脚地向后挪动,像走钢丝似的战战兢兢,前脚踏着生的希翼,后脚有可能陷入死亡的泥潭。
那片杀气腾腾的目光和白牙也“狼视眈眈”地缓慢地前行、趋近。
动物之间的一场大战爆发前,都要经过死寂般的对峙。在对峙中似要给对方命悬一线的心理震慑,让对方精神彻底崩溃,生命像荡在空中的秋千,失去真实感,下一刻不知道要飘向何方。
血腥的绝杀一触即发。
就在离警车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令人窒息的气氛终于被打破。警察们开始拼命地向警车跑去,把背影留给了狼群。
“嗷呜——”伴随着一声瘆人的嚎叫,狼群也开始启动,一匹匹苍狼一跃而起,扑向仓皇逃窜的人群。
还好,警察们的行动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等狼群扑到身边时,他们已经争先恐后地跳上车。引擎启动,马达声、狼嚎声和枪声,混成一片,响彻旷野。
不一刻,警车甩开了狼群。
收队途中,警察们为自己沉着果断、反应快捷地逃离狼群而暗自庆幸,同时也为楚良小小年纪丧身狼口而惋惜。逃什么呢?关在监狱里总比进入狼肚子里舒服吧!关在监狱受受教育,几年就出来了。进入狼肚子几天就变成狼粪了。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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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刚离开楚良家不久,赵光瑞来了,一边推门一边喊:“楚良,楚良,出什么事了?”
进屋发现梅朵陪着楚良妈抹眼泪,声音低了八度,“大娘,刚才警察来干什么?”
“来抓楚良的。”大娘擦擦眼泪说。
“那楚良呢,被带走了?”赵光瑞问。
“没,没有。”楚良妈喘息着。
“谁知道他跑哪去了。”梅朵说。
赵光瑞看向梅朵,心不由地一凛。他心想,这个眉聚春晖、星目剪水的姑娘,每次见到都把自己的心勾动得乱七八糟的。尤其是她那凹凸有致的身条更是惹火,每每惹人春梦。可他只有运筹于内裤的骚情,却没有决胜裙下的机会。妈的,这个流落到人间的精灵,她咋就不长的很邻家的,那样我就不至于因为她而望断脖子。可而今呢,她却眉凝青怨、目含绿愁,小嘴噘得跟八爪章鱼似的,活脱一个怨妇形象了,由不得人心生恻隐呀!
赵光瑞确实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想安慰安慰梅朵,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一时间气氛尬住了。这时,那只猫从窗户跳了进来,“咪咪”叫着走进楚良妈的怀里。赵光瑞的眼神从梅朵的脸上移开,见那只猫仰起头来看着楚良妈,心想,这猫真乖。赵光瑞也扯出一派乖相,声音轻软,“大娘,梅朵,你们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楚良出去躲躲几天,风头一过就没事了。”
“谁知道呢!这年头的事情我也弄不清楚想不明白,活的糟心呀,唉!”楚良妈说完,长叹了一声。
猫咪在楚良妈的怀里睡着了,开始“稀里,糊涂,老包,杂种”地打着呼噜骂着包文正。传说包文正从阴界借来猫帮助断案,因为老包很忙,破案后忘了把猫送回阴界,害得它滞留阳间奔波受罪,所以猫一睡觉就呼噜着骂老包。
“大娘,您别着急,别想那么多,会没事的。”赵光瑞极力安慰,“楚良不在家,有什么活言语一声,我过来帮您做。”
“唉!急有什么用呢,发昏当不死,日子还得过呀!”楚良妈感叹完,又补充一句:“你这孩子就是热心肠,”
“我和楚良亲兄弟一样。”赵光瑞说。
“那可不!”楚良妈附和着。
梅朵也不答腔,就拿赵光瑞当空气。
“大娘,我走了。”这嗑唠的有一搭没一搭,赵光瑞感觉不咸不淡的,也就起身告辞,起身外走,见梅朵没什么反应,他又转身投石问路,“梅朵不回家吗?”
梅朵没有反应,她抚摸着熟睡的猫咪,似乎想着自己的心事。
“哦,她留在这照顾我。”楚良妈越俎代庖,“你回吧。”
回家的路上,赵光瑞感觉心里不是滋味,他左思右想总是想不通。他和楚良、梅朵都是从小一起青梅竹马玩到大的,他感觉自己一向对梅朵都比楚良对梅朵要好得多,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梅朵喜欢楚良而不喜欢他,凭什么楚良这匹竹马就能吃到青梅,而自己却吃不到?
人生就是这样,你倾尽全力争取做得最好,还不如别人随便搞搞。
论家庭条件,赵光瑞的爸爸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生活富裕。而楚良家呢,楚良妈寡妇扯业地拉扯楚良,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论长相,赵光瑞自认为是一表人才,可楚良顶多算半表人才,这种强烈的反差就像梅朵发育前和发育后的胸部变化那样明显,可她自己偏偏感受不到。赵光瑞对梅朵越一往情深,梅朵却对楚良越义无反顾。
优越的家境成全了赵光瑞优势的长势,这种优势很容易转化成强势,大树底下寸草不生,即使周围有树木也都弱小得不能与其比肩。这让赵光瑞很容易在这个小山村找到平衡和快乐,心境就像阳光下的湖水一样滟潋而又宁静。而今,赵光瑞的滟潋和宁静已经被梅朵与楚良的相恋打破了,他以及这个被鸡狗喧闹的山村,将不再山河无恙、岁月静好。
在那个保守的年代,小伙子们浑身每个细胞都被荷尔蒙燃烧得血脉贲张,又容易被肾上腺素呛得惊慌失措,心里春意盎然,胆里却虚弱空洞,面对女孩子时既想一沐芳泽,却又被胆怯紧张弄得退避三舍。而今,赵光瑞却一改前风,过去碍于楚良的面子,追求梅朵有些放不开手脚。楚良的出走给赵光瑞一个绝好机会,他深深懂得烈女怕缠郎的道理,他要缠她哄她,他要慢撸轻摇捉醉鱼。
自此,赵光瑞有事没事就往梅朵家跑,见梅朵不在家就去楚良家找她。帮着楚良妈劈柴担水扫院子,见缝插针地创造与梅朵并肩携手的机会。楚良妈自然是千恩万谢,梅朵躲又躲不开,只好面无表情地冷处理。
早晨醒来,梅朵冷淡的表情又钻进了赵光瑞的脑袋里,这些年的失意又悠然袭来,让他感到周身不遂。每逢他和楚良、梅朵在一起时,梅朵总是一半是冰霜一半是火焰,哪怕是从楚良那里捡到的梅朵没来得及收拢的微笑,都会让赵光瑞假死在惊艳上。在梅朵身上,他不仅用掉了整个初恋,甚至用掉了二十多年积蓄的情感。殷朵无意间在赵光瑞心中种下的爱,除了生出的春梦,其他什么也没得到。想起这些努力都付之东流,这让他一大早就犹如置身万年冰窟,心寒意冷,沮丧万分。
阳光倒很热情,把赵光瑞从炕上烤了起来,他走出房门。外面的天气并不是很热,他抬头看了看东天,朝阳温暖,白云亲切,山岗青翠,这让赵光瑞一扫晨颓,仿佛满血复活了。东梁上空有一团团云正慢悠悠的往这个方向飘来,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东梁下的兔夹子,好几天都没去遛一遛看夹到猎物没有,于是,他就精神抖擞地向东梁走去。
走出村子,放眼望去,淡淡的灰白色的地气在绿油油的田野里蒸腾,一种轻飘感油然而生。田头高高的土包上插着一杆杆红旗,顺着地气翻滚的方向飘扬着,给人大海航行的感觉。大队男女社员们似人字雁队般排开,挥着锄头在锄地。赵光瑞远远地绕过他们,他这个大队会计不想让社员们看见自己在闲逛。当走过大队自留地时眼睛顿时一亮,他看见梅朵和楚良妈正在锄楚良家的自留地,他毫无迟疑地走过去,兔子夹的事立马就忘得一干二净。
“大娘,累了吧。”赵光瑞老远打招呼。
“奥,光瑞呀。”楚良妈直起身来,擦着额头上的汗,“你今天没出工呀?”
“我今天弄弄大队的帐。”赵光瑞走向前来,抢过楚良妈手里的锄头,“你老歇着,我来锄。”
“这孩子,没事去锄锄你家的自留地呗。”
“我家的自留地已经锄完两遍了,一棵草都没有。”
梅朵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了看,又埋头锄起草来。赵光瑞挥起锄头向前赶去。楚良妈去田头坐下来喝水。
尽管梅朵使劲挥锄不让赵光瑞赶上,毕竟力量相差悬殊,赵光瑞不一会就追了上来。
“有狼撵你是咋滴?”赵光瑞说。
梅朵心想:说的咋那么对呢,你不就是一匹狼吗!但她没言语,继续埋头苦干。
此时二人已经齐头并进。继续往前锄,甩开他是不可能的,梅朵只好气喘吁吁地停下来。赵光瑞也停下来,手撑锄头侧脸看着她。
“真美!”赵光瑞学着梅朵擦汗的动作说。
梅朵气鼓鼓的又开始向前锄,赵光瑞也开始向前赶。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梅朵的态度让赵光瑞有些按耐不住,不由得嗔声说道,“我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呀!”
“我们确实是发小。”梅朵说着甩了一下遮脸的长发,声音犹如长发飘飞般风轻云淡,“也仅此而已。”
“不,从小我就对你好,我想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
“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我哪一点不好?你希望我怎么做你才开心?”
“我希望你离我远一点我才开心。”
“对不起,那是不可能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你嫁给我。”
“赵光瑞,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和楚良已经……”
“你们已经怎么了!”没等梅朵说完,赵光瑞的话像受惊的蛇从窝里窜了出来似的慌悚,“你们已经睡了?”
“你,你……”梅朵浑身发抖,眼泪都流出来了,气恼得说不出话来,她虎躯一震,锄头一甩,转身便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你混账!”
“楚良已经死了!”赵光瑞对着梅朵的背影喊道。
梅朵刹住脚步,转过身来,怔愣地看着赵光瑞。
“他逃走那天,警察追到了驼峰山,把他撵进了狼群。狼群还攻击警察了呢,警察向狼群和他开枪,他即使不被打死,也被野狼吃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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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不知道怎么和楚良妈回的家,到家后不知道怎么把饭做熟的。楚良妈看她痴痴傻傻的,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只是累了。
安排楚良妈睡下后,梅朵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暗暗流泪。泪流的差不多了,她开始有了正常思考:他真的死了吗?不会的,他不会那么容易死的,他不会那么狠心把他妈丢下不管,也不会把我梅朵丢下不管的。他如果真的死了,我一定会有感觉,平时他小病小灾的我都有感觉,何况死呢?不会,不会,一定不会的。可是,可是,他已经逃出二十多天了,干粮应该早就吃完了,为什么不回来取吃的呢?不行,不能这样等着,明天一定进山去找他,哪怕是一堆白骨也要把他抱回来。
想到这些,梅朵又开始流泪,心神在枕头上流浪,似乎永远等不来天亮。
朦朦胧胧中感觉有什么响动,梅朵挣扎着清醒过来。侧耳细听,似轻轻的叩窗声。她激灵一下跃起,凑到窗前,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微风吹拂窗棂的“嘶嘶”的声响。梅朵摇头叹息,又躺倒在炕上。就在这时,那个声音又轻轻响起。
“谁?”梅朵又爬起来,声音颤动着问。
“我,楚良。”
梅朵胸里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忙不迭地下地开门。门轻轻的开了,楚良熟悉的气息扑了进来,梅朵扑进了楚良的怀里,黑暗中俩人颤抖着寻找对方的唇。
开门的声响惊醒的楚良妈,楚良妈“呲啦,呲啦”地划着火柴准备点油灯,楚良和梅朵急忙摸进了里屋。
“妈,是我,别点灯。”楚良握住了妈妈颤抖的手。
一阵悲喜交加过后,娘仨不再唏嘘,梅朵和楚良妈摸黑给楚良准备吃的。
“给我带些盐。吃的不用弄太多,山里有。”楚良说。
“山里有什么吃的?我们以为把你饿扁了呢。”梅朵说。
“怎么会呢,我们的老朋友青虎给我弄吃的。”
“青虎?”梅朵讶异。
“难道你忘了吗……”楚良开始讲警察的追捕、进山的际遇。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听完楚良的讲述后,梅朵双手合十,无限感慨感慨地说。
话未说尽,第一声鸡鸣响起,楚良背起包裹,依别妈妈和梅朵,又一次悄悄地溜出了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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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瑞一如既往地来楚良家嘘寒问暖,有时也到梅朵家殷勤周旋,这不仅让楚良妈千恩万谢,就连梅朵父母都对赵光瑞赞不绝口。梅朵却由以往的表情麻木变成了冷若冰霜,赵光瑞上前搭讪时她每每都冷笑两声走开了,这把赵光瑞弄得讪皮讪脸。只有赵光瑞心理素质超群,遇到如此冷遇却痴心不改,仍然行素如故,如果换了别人早就跳“泪海”去了。
从警察那里传出的楚良闯入狼群、可能被狼吃了的消息在村里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且赵光瑞亲自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梅朵。按常理楚良家早就鸡飞狗跳了,可让赵光瑞感觉奇怪的是楚家波澜不惊,这娘俩怎么如此淡定呢?
赵光瑞想,如果楚良不存在了,梅朵没有理由不把我赵光瑞排在第一人选,除非她想抱着大公鸡或做个木头人成亲。这个问题在赵光瑞肚子里纠结了几天几夜,差点弄得肠套结,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他要到山里一看究竟。如果楚良真的死了,他要拿回死的证据,好让梅朵死心;如果不是,那只好再想让梅朵死心的办法。
赵光瑞天翻地覆地找出了他爸年轻打猎时用的枪,那是约有两米长的名曰砂枪的玩意。顾名思义,在枪筒里装上火药,火药上装球形铁砂弹丸,枪膛上方有个火眼,火眼上扣一个炮子。开火时,一扣钩死鬼,炮子撞出了火,火引爆火药,把铁砂子推出。这砂抢虽然有些老旧,但毕竟是一件火器,怎么着也比大刀长矛冷兵器更有杀伤力吧!赵光瑞跨上火药和弹丸的囊子,背上装着饭菜和一葡萄糖瓶子的小烧的背包,把砂抢扛在肩上,大清早就向驼峰山进发了。
远看驼峰山就像一只骆驼卧在那里,两座主峰像驼峰坐在山岭的脊背上,周围是丘陵起伏、沟壑交错的山地。不过,相由心生,在赵光瑞看来此山叫玉乳山倒是更为形象。望山跑死马,赵光瑞临近中午才到达驼峰山里。在野草丛生、树木繁杂的山里转悠,别说找一个人,就是找一群牛也不是容易的事。
赵光瑞漫山遍野地转悠,除了不时地惊起几只山鸡,窜出几只野兔,没发现任何楚良的蛛丝马迹,哪怕是一只鞋、一件衣服或一块骨头。他转悠到日到中天,转到了野狼谷。
在野狼谷边上,赵光瑞犹豫了,听村里的老人们说,野狼谷是不能轻易进的。村里人祖祖辈辈似乎和驼峰山里的狼形成了互不相扰的默契,人和狼都尽量避免见面,偶然遭遇上,狼不轻易进攻人,人也不轻易的打扰狼。几十年来只听说误吃了一个人,除此之外村里的牛羊也极少因狼而失踪。虽然村里的年轻人很少见过狼,但对狼的恐惧感却根深蒂固。人们嘴上说“我不拍死”,真正面临危难就会“怕死我了”。赵光瑞也有些胆怵了,而且肚子也开始咕咕乱叫,于是他便坐下来一边吃午饭一边考虑进退问题。
当那一葡萄糖瓶子的小烧下肚后,立马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怂人装上了虎胆,顿生武二郎醉过景阳冈的豪气。既然来了,就不能无功而返,否则如何能抱得梅朵美人归呢?我若要存,天不可无,我若要无,天不可有。这天因我而憾,这地因为而动。今天,这野狼谷即便是虎穴龙潭,小爷我也要闯一闯!
野狼谷与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同吗!赵光瑞一边走一边琢磨,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都已经销声匿迹了,现在的野狼谷未必有狼,就像卧虎山没有虎一样。这种自我壮胆的心理维护,随着向纵深深入,被逐渐袭来的恐惧感冲垮了。放眼望去,奇石鬼神搏,木怪虎狼蹲,再加上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真可谓风声鹤唳。风之衰翼好似死亡之黑羽,鹤之鸣叫犹如追命之利箭,这让赵光瑞蛋抽菊紧,毛骨悚然。当他看到一坨坨夹裹着动物毛的狼粪时,腿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再也不能往前迈了,他意识到应该马上回转。
“嗷——”,当赵光瑞转身时,不由自主地爆出了像猫被踩到了尾巴似的一声嚎叫,下意识地端起了砂枪,对着迎面而立的人发出了一声刺耳的破音,“你…你是人是鬼?”。
“我是玉皇大帝。”那人大笑,“瞧你这点胆!吓尿裤子了吧?”
“呸—呸—呸”,赵光瑞向来人连“呸”了三口。听老人说,活人遇着鬼,猛“呸”三口,阳气就会把鬼逼走。见那人依然含笑站在那里,赵光瑞惊魂甫定,“操,楚良,你没死呀!警察不是说你让狼吃了吗?”
“他祖宗才被狼吃了呢。”楚良表情不屑,口气风轻云淡,“我就是一条战狼,狼怎么会吃我!对了,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赵光瑞脱口而出,随后又找补道,“来看看你。”
“我妈病了?还是警察不抓我了?”
“没有,没有”无意间接连的两个“没有”,其实回答了楚良的两个问句。不过,赵光瑞从第一个问句中找到了可圈可点的话题,开始大肆介绍他如何帮助楚良妈排忧解难的仁义壮举,说得西天的白云都开始灿烂成霞了。赵光瑞最后问楚良,“你打算怎么办?总不能在这里躲一辈子吧?”
“唉——”楚良长叹一声。
“不如跟我回去吧,让我爸找找公安局的人,估计不会判死刑,大不了蹲十年八年的巴雷子,总比在这深山里做野人强。”
“不,决不能回去!”楚良抚摸着脖子上戴的那只玉猫,望着远方,语气清幽,“我要是被抓起来,我妈咋办?梅朵咋办?”
提起梅朵,赵光瑞的心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感觉隐隐作痛。看着呆呆地望着西天出神的这个楚良的背影,他开始咬牙切齿。正是这个让梅朵死心塌地的男人,让他食不甘味、痛苦万分。如果没有这个男人,他早就与梅朵成双成对了。有这个男人在,他和梅朵只能像这驼峰山的两个山峰一样永远隔空相望。想到这些,他突然恨野狼谷的那些狼来了,难道这里的狼都瞎了眼或者都是吃素的?一个在这里活动这么长时间的大活人,怎么就没有被它们吃掉呢!
赵光瑞一边活络着心思一边睃巡野狼谷,恨不得马上出现几只恶狼把楚良叼走。当他的目光被搁浅在不远处一个荒草丛生的山坡上时,他感觉一阵狂喜,他为自己的意念能呼狼唤虎感觉莫名的兴奋,真的有几只彪悍的野狼正向这里走来!
几秒钟的狂喜之后,赵光瑞开始瞳孔放大毛孔缩小,一股摄魂的恐惧感悠忽袭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也将成为这几只狼的美味晚餐。危急中他想起了食肉动物捕猎时,不管多少只,都死盯着一个猎物进行围攻堵截,不顾其他。想到这,他毫无迟疑地举起砂枪,狠狠地向背对着自己的楚良的脑袋砸去。
砂枪砸落,楚良倒地,赵光瑞快速地从楚良的脚下脱下了一只鞋,转身欲走,又回过身来拽下楚良脖颈上那只玉猫,然后足不点地地向谷外逃去。
赵光瑞回到家时,夜已经很深了,他坐下来醒醒神,仍有丧荡游魂的感觉,浑身异常沉重,倒下身来就睡了。睡梦中见七窍流血的楚良向他走来,嘴里喊着“还我命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接连几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接连几天都是这样。
赵光瑞妈妈看着赵光瑞脸上无光、眼珠无神的痴痴呆呆的样子,急的半夜三更拿着饭勺子直敲门槛子,嘴里喊着“赵光瑞回来赵光瑞回来赵光瑞回来”。
赵光瑞对他妈说:“别敲了,别喊了,一会真的把鬼招来了。”
6
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生息,赵光瑞的心绪终于平和了,身体也轻盈起来了。光瑞妈以为是那个饭勺子把他的魂舀回来了的,宝贝似的包好作为收藏品放到了柜子里。
身体好了,精神头也来了,赵光瑞开始考虑下一招的走法。他想:如果直接把楚良的那只鞋和那个玉猫给梅朵送去,她问起这些东西的来龙去脉来,他很难解释,也会怀疑他弄鬼而招致梅朵对他的恨。更重要的是这样做会留下非常危险的隐患,以后万一哪个环节出现问题,他将背上杀人犯的罪名,这后果是非常严重的。经过缜密思考,赵光瑞脑袋里产生了一种非常艺术性的操作设计,并为自己能够想出如此天才的艺术设计而窃窃自喜,恨不得对着镜子给给自己磕头。
又过了些日子,赵光瑞去找楞子。楞子正撅着屁股挖水沟,浇园子,抬头看见赵光瑞,满脸嘻嘻,“你不去哄那个小毒人,来我这干嘛?”
那年月,美是犯忌的,人不能求美,事不能言美,美就是革命的反义词。所以,遇见美的人和事,都说成有毒。梁思成就把美的事物不敢说“太美了”,而是说“太有毒了”。愣子肯定不知道梁思成及其说法,但“美女蛇”、“最毒妇人心”等说辞,一定是成了他被窝里想女人的一种解脱。
“别胡说。”赵光瑞锤了愣子一拳后,开始勾引愣子,“干这活多累呀,哪赶出去玩玩呀!”
“啥时候,和谁,去哪,干什么?”楞子一问一顿一“吭哧”地挖着水沟。谁说他傻,随便一问就问到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四大要素,这小子写记叙文肯定是高手。
“少啰嗦。”赵光瑞上前拽住楞子,“跟我走。”
“不说清楚不去。”他甩开赵光瑞的手,又习惯性地提到了他姐,“我姐说了,不明不白的事情不去做。”
“现在,跟我,去驼峰山,打猎去。”赵光瑞也一词一顿地蹦着。
“不去。驼峰山有狼,我怕把鸡//鸡咬掉了。”
“去个鸡//巴的吧!”赵光瑞一看空手难套白狼,只好许以物质刺激,“我把打到的兔子野鸡都给你还不行吗?我只闹个十三岁带环,就是个玩。”
“真的?”楞子甩掉铁锹,伸出一根小指,“拉钩,说话不算数死老丈母娘。”
赵光瑞一笑,反正还没有老丈母娘,即使有,老丈母娘也不是直系亲戚,死了也不算一回事。于是,两个小指头也就勾搭上了。
俩人说说笑笑地向驼峰山走去,近中午时分进了驼峰山。
楞子极少进驼峰山,感觉很新奇,嘴里叨咕个不停。往大山深处走了一会,楞子说:“竟扯鸡//巴蛋,都说有狼,我咋没看见狼呢?”赵光瑞说:“我也没看见,可能没有吧。”再往里走,楞子又说:“竟扯鸡//巴蛋,你的兔子野鸡呢?”赵光瑞说:“再走走就有了。”楞子说:“要是没有,我把你的鸡//鸡薅下来炒驴三件吃。”又走一会,楞子一看已经快到野狼谷了,于是说:“竟扯鸡//巴蛋,我可不走了,我姐不让我进野狼……”
“哇,看,兔子!”突然,愣子看见不远处一条茅草道上,一只兔子被夹子夹着,不禁手舞足蹈起来。
赵光瑞走过去,取下兔子,递给楞子,楞子举起来又摔在了地上,然后捡起蹬着腿的兔子扔进背筐里。再走,又遇见了被夹住的一只野鸡,楞子如法炮制。
楞子兴奋地到处转悠,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只翻毛皮鞋,他奔过去捡了起来,看了看,然后四处寻找,嘴里嘀咕着,“操他妈的,怎么就一只呢!要是两只该有多好,老子也有皮鞋穿了!”
赵光瑞转过身来,问道:“你拿的是什么?”楞子说:“皮鞋,翻毛的,可惜就一只,还很新的呢,就是有些脏。”赵光瑞说:“再找找看。”楞子又四处找,突然喊:“赵光瑞,这地上怎么有血呀!这鞋上的脏东西也是血。”他说着把鞋扔在地上。
赵光瑞走近来,说:“可不是血咋地。”
这时,楞子看见一坨灌木丛上挂着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奔过去,摘下来,一看,是一只玉猫。再细看了一会,然后愕然说道:“咦,这不是楚良的玉猫吗?”
愣子说完,把手伸过来给赵光瑞看,赵光瑞仔细端详了一会,说:“可不是吗。”
俩人对望片刻,赵光瑞惊讶地说:“妈呀!看来楚良让狼给吃了。”
楞子听了这话散腿就跑,赵光瑞捡起那只鞋在后面紧追。
梅朵在院子里洗衣服,楚良妈坐在旁边打盹。猫咪跳到楚良妈的怀里舔她的手,她突然惊醒,呆愣了半晌,揉了揉眼睛,看着梅朵,“我梦见良子被一只野狼扑到,满脸都是血……良子是不是出事了?”
“能出什么事呀!您是想他了。”梅朵劝慰着楚良妈。
但梅朵怎么劝也安定不了自己的心。楚良出走头一个多月回来过两次,可已经有俩月没见人影了。梅朵这些天就想去山里还找他,又怕暴露了他的行踪,只好这样等着,苦熬着。
“光瑞这孩子这两天咋没来呢!”楚良妈说着向大门外看了看望,“等明儿他来了,我叫他和楞子到山里去找找。”
“可是……”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总比死在荒山野岭要好。”楚良妈抹着泪,颤颤巍巍地进屋去了。
楞子、赵光瑞风风火火地出现了,一进院子,楞子就开始嚷嚷,“还洗吊毛衣服,楚良让狼吃了。”
听了这话,梅朵按着木盆想站起来,木盆一歪,翻了,梅朵倒在了地上,一盆洗衣水在梅朵身底下流着。她挣扎着坐起,颤抖的声音能穿碎玻璃,“你胡说!你放屁!”
“放屁我他妈是你孙子。”楞子放下背筐,从筐里拿出了那只鞋,仍在梅朵面前,“你看看!”
梅朵捡起那只鞋,是的,是楚良的!她直勾勾地盯着鞋,湿手抹着鞋上的污物,鞋面流着黑黢黢的血水。
赵光瑞捅了捅楞子,看着愣子的手努努嘴。楞子依依不舍地将玉猫伸到了梅朵的鼻子尖下。慢慢地,梅朵的目光从那只鞋转移到玉猫上,一把夺过,怒目瞪着愣子,“你怎么偷了他的玉猫?”然后她嘴唇颤抖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玉猫,痴痴呆呆地看了半晌,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怎…怎么了?”楚良妈从屋里磕磕绊绊地跑出来,结结巴巴地问:“这…这是怎么了?”
“楚良让狼……”没等楞子说完,赵光瑞狠狠地在他的后背上拧了一下,楞子大叫,“哎喓,妈呀!拧我干吗,疼死你爹了——楚良让狼吃了。”
怔楞片刻,楚良妈看看坐在泥水中哭泣的梅朵、梅朵手中捧着的玉猫还有流着血水的那只鞋,“咣当”一声栽倒在地上。
赵光瑞、楞子手忙脚乱地把楚良妈抬到了屋里,喷凉水,掐人中,好不容易把她弄醒了。楚良妈眼神呆滞地看着房梁,一句话也不说。赵光瑞到屋外看梅朵,梅朵不见了,到处找不见人影,他爬到了房上,看见梅朵的背影正朝驼峰山跑去。他赶紧拽来一位邻居,要他照顾楚良妈,他和楞子朝梅朵追去。
赵光瑞、楞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梅朵,欲强行扭送回来,梅朵似发疯的母豹,让他俩望而生畏,只好乖乖地跟在她后面。
进了山,楞子直接把梅朵领到了血迹斑斑的地方。梅朵蹲下看血迹,更真切,更猛烈的剜心的疼痛袭来,泪水一滴滴落在血斑上。过了半晌,梅朵站起身来四处寻觅。楞子说别找了,我们都找过了。梅朵闻言,转身看向野狼谷的方向,踌躇片刻,擦了擦眼泪,径直向野狼谷走去。赵光瑞、楞子大喊,“不能进去,谷里有恶狼。”
“恶狼?我就是去找恶狼的!”梅朵一边说着一边头也不回地朝谷里走,她目露寒光,声带煞气,“我进去把恶狼杀光!把恶狼杀光!全杀光!”
我要这天不可以遮住我的眼睛,我要这地不可以埋住我的心,我要这山鬼归还我的爱人。梅朵像一头发疯的母兽,神志迷失在这清幽的山谷之中。
赵光瑞、楞子阻挡不住梅朵,俩人只好就像被卖到窑子里的姐儿似的跟在她后面痛苦前行,表情比上刑场还要苦逼悲催。
斜阳仿佛就站立在峰头之上,阳光斜射下来,被高大的树木的枝叶筛得斑斑点点,经风一摇,怪影婆娑,显得异常鬼畜。周围不时有鴞啼响起,更助长了谷内的煞气。随着进一步深入,地面上出现了一坨坨狼粪,空气中散发着腥臭味,赵光瑞又一次“闻粪丧胆”,更让他丧胆的是他们就要到了他击倒楚良的地方,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梅朵看到楚良那带有窟窿的脑壳。
“楚良,楚良,你在哪呀?”梅朵一边走一边喊叫,声音凄切,“楚良,你听见了吗,我来接你回家了!”
谷中荡起梅朵悠长的回声,像是楚良的幽灵在回应。回声悄怆幽邃,并伴有狼嚎和鴞啼,合奏成了神魂夺魄的幽谷交响曲。赵光瑞的小魂几乎冲出了他的天灵盖,他快步向前拽住梅朵胳膊打着牙鼓哀求,“姑奶奶,我们回转吧,这样下去我们都得死。”
楞子裤裆已经湿了,手抱着树干声音带着哭腔直喊妈,“妈呀!妈,我们回吧,叫你妈还不行吗?”
梅朵眼含热泪,语气幽幽,“我怎么也得把楚良的骨头捡回去吧!”
赵光瑞扫视四周,“你看,天快黑了,明天我们多叫几个人再来找不行吗?”说话间,示意楞子,楞子双腿颤抖着走向前来,俩人架着梅朵,把她拖出了野狼谷。
第二天,梅朵看着不吃不喝、不言不语的楚良妈,再也不忍心离开她了,只好让赵光瑞、楞子和梅朵的两个表弟再一次进山寻找楚良的骨殖。这四人连野狼谷的边都没沾,只是在外围转悠着玩了半天,空手而归。
梅朵只好找出楚良的几件旧衣服和帽子,带上那只鞋和玉猫,来到东梁之上把它们埋了,筑起了一座新坟,算是楚良的衣冠冢,作为以后的哀悼祭奠之地。新坟脚下,伴随着纸钱的火焰“呼呼”地嘶鸣,梅朵大放悲声,哭的昏天黑地,所有的伤心痛苦被绝望逼了出来,像江河决堤一样汹涌地喷发而出。在场的每一个人无不为之动容,就连面临“非啼泪难以抒发的情感”时,也只流尿不流泪的楞子,不知也费了多少心酸泪。
赵光瑞连劝带拽,费了很大的劲才让梅朵站起来。
7
爱的副产品不仅有废话,还有废物。但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次生出罪恶来。自从赵光瑞秘密揭发楚良那天起,他心中的罪恶感也已经被良知秘密揭发了,可这种意识被疯狂的情感掩盖住了。看着梅朵和楚良妈伤心欲绝,他的罪恶感开始显性。他经常梦见自己变成一匹狼,嚼着楚良血淋淋的肉,然后又把美丽的梅朵扑倒,舌头舔着她艳丽的脸……这梦境让他痛苦不堪,备受煎熬。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他只好将自己对梅朵的爱进行到底。
这一天,赵光瑞来到楚良家,楚良妈气息奄奄躺在炕上,梅朵在地下着急地走溜。赵光瑞摸摸楚良妈的头,滚烫滚烫的,于是,他看向梅朵,说:“这样熬下去可不行,医院。”见梅朵面有难色,他掏出一卷钱丢在炕上,“不到二百块钱,也差不多够住院治病的了,如果不够的话,我再张罗。”
梅朵呆立半晌,一言不吭地向外走去。
梅朵来到大队部,看电话的老头正在捅着牛粪炉子,屋里乌烟瘴气。老头咳嗽着问梅朵什么事,梅朵说找村书记借钱看病。老头说村书记忙得很,每天既抓革命又促生产的,终日操劳,这会又到公社开会去了。不过,就是村书记在,恐怕大队也没钱借给你,这年头都缺钱。要么你去找大队会计赵光瑞问问有没有吧,如果大队有钱,他也能做主。
梅朵只好空手返回。
回来后发现赵光瑞和楞子已经把楚良妈抬到了毛驴车上,她只好进屋收拾东西,跟在医院。
医院,进行各项检查后,楚良妈挂上吊瓶。医生说现在很难确定是什么病,得观察观察再说。
赵光瑞从外面买回来驴肉馅饺子,喊梅朵吃饭,梅朵说不饿,赵光瑞说不饿也得吃。楞子端一碗饺子给梅朵,梅朵只好吃了几个。
楚良妈烧慢慢退了,只是一个劲的昏睡。天快黑了,看看病情稳定些了,楞子张罗回家。赵光瑞让楞子一个人赶着驴车回去,他要留在这里陪床。梅朵急忙说不用不用,有她一个人就可以了。赵光瑞明白梅朵这“不用”含有害怕“虎狼屯于阶下”的意思,扫了一眼梅朵,语气坚定地说,“什么不用,万一有紧急情况你就得抓瞎。”
楞子看看他,又望望她,自己蔫不叽的走了。
病房被呲牙裂嘴的病人住满了,梅朵和赵光瑞只好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的板凳上坐着。俩人隔着一张病床,就像一条河把一只饥渴的狼和一只胆怯的羊隔开了一样。赵光瑞想隔空交流,找一些沁人心脾的香风软语搭讪,梅朵却八风不动,只是用“嗯、啊”这类一字虚词心不在焉的应付而已。一来二去他有些气馁,再加上困意袭来,坐在那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8
医院是阴阳之间的驿站,弥漫着云橘波诡的幽冥气息。时候未到的人,在这里歇歇脚,再挣扎着走回来。时辰已到的人,在这里歇歇脚,继续前行,步入阴间;从阴间来的人,在这里歇歇脚,投胎出生,然后进入阳世。
病房的呻吟声,就是阴阳驿站之歌。
高烧退去后,楚良妈睡得很安稳。赵光瑞屁股坐在床尾的板凳上、脑袋搭在床脚上,也睡得很安稳。梅朵走又走不了,睡又睡不着,只好坐在床头的板凳上脸朝着窗子,以待天明。
窗上隐约有树影摇曳,看来今晚有月亮。梅朵举头望去,月亮像是被泡在浑浊的液体里的水晶球,晦暗得犹如梅朵此刻的心境。有一颗亮晶晶的流星划过窗前,梅朵眼睛一亮,这是楚良吧!是不是来看他妈,还有我梅朵?想起楚良,梅朵心里又是一阵酸楚。他为什么会死呢?青虎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他?竟然让其它野狼把他吃了?
梅朵陷入了痛苦的追思之中。
楚良进山后,两次回家都向梅朵谈到了青虎。
那天楚良出事后逃向驼峰山,后面警察对他穷追不舍,就在楚良玩命地向山里跑时,突然发现一群恶狼森严地站在前方。前方有青面獠牙的狼群,后面有荷枪实弹的追兵,绝望的情绪蔓延了楚良心身,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啪,啪,啪,”就在那一瞬间后面的枪声想起。
“嗷呜——”也就在那一瞬间,站在狼群最前面的头狼发出了一声低吼,并向楚良点了点头,随即有暗哑的铃声传来。楚良看到了头狼脖子上的项铃,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青虎!”
“嗷呜——”头狼青虎又朝天低吼一声,狼群闪开了一条通道,楚良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足不点地地冲了过去。
接着便发生了狼群拦截警察的一幕。
警察撤退,狼群收兵。青虎领着狼群追上了已经冲进山里的楚良,惊魂甫定楚良又开始惊魂,但他已精疲力尽,只好停下来听天由命。青虎走到楚良面前舔了舔他的手,一种久违的感觉涌遍全身,他俯身抱住青虎的脖子,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狼群爆发了一阵低沉的呜咽。
青虎领着楚良和狼群进入野狼谷。那一夜,在星光之下,楚良和青虎说了很多很多话,从分别的不舍说到别后的牵挂,从自己的人生说到青虎的狼生,最后楚良说累了,青虎也听累了,他俩便依偎着睡着了。
自此,楚良开始了与狼为伍的生活。
白天和狼群一起打猎,夜晚抱着青虎入眠。饿不着冻不着,无忧无虑,倒是落得个悠哉悠哉。让他更为高兴的是,青虎还喜欢吃楚良用火烤熟的食物,一人一狼在饮食上毫无违和感,他和青虎在各个方面都找到了曾经的久违的感觉。
青虎是一匹狼,是一匹在成年前遭到过莫大不幸的狼。大约在三年前,楚良妈病了,没钱买药,楚良只好进驼峰山为妈妈采药。在野狼谷的边缘地带,他遇见了被铁夹子夹住的一匹小狼,大约有一个月多大小。这匹狼崽可能在夹子上挣扎很长时间了,被夹住的那条腿已经骨折,也饿得奄奄一息,躺在那里,似乎是哀求的眼神看着楚良。楚良望了望四周,感觉没有埋伏着的潜在危险,于是,他走向前来,踩开铁夹子,小狼抽出了那条腿。小狼站起身来看着楚良,楚良说“走吧”,小狼摇晃着向前走了几步,跌倒在地上,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楚良。楚良想怪可怜的,如果把它丢在这里,它肯定是死。于是把它抱了起来,装到背筐里,采完药后,便把狼崽带回了家。
回到家里,楚良妈看见楚良怀里的动物,神色大变,厉声问:“你从哪弄来的这东西?”
“驼峰山。”楚良看着妈妈紧张的样子,赶紧解释,“妈,别怕,它还小,不伤人。”
“我不是怕!”楚良妈说着从炕上捡起一把剪刀,寒光怒射地看着小狼,半晌,终于扔掉了剪刀,大声喝道:“你从哪里把这东西弄来的,就送回到哪里去!”
“为什么?”楚良嗫嚅着,“它快饿死了,送回去肯定活不成。”
“我不管。”妈妈的态度没有松动的意思,“反正家里不能养这东西。”
“哪里弄条狗来?真好玩。”这时,梅朵从外面走了进来,一眼看到楚良怀里的小动物,顿时眉开眼笑,笑语盈盈,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楚良的怀里抱到自己的怀里,两眼冒心地看着它,“哦,乖乖,毛茸茸的像个毛球,太可爱的!”
“你还不把它送走!”楚良妈神情严肃地向楚良喊道,然后转向梅朵,态度坚定,语气决绝得雷打不动,“朵朵,你把那东西给良子,让他送走。”
“多可爱呀!送走干什么?”梅朵撒着娇说,“娘,留下吧,我想养着它。”
“这不是狗!”楚良妈的神情松弛了一些,语气也有所缓和,“把这东西养大了会惹麻烦的。”
“它就是狗,你看多么乖萌的小狗呀!”梅朵有些耍赖皮,流露出小动物般乖萌,声音异常甜腻,“娘,留下它吧,我就想养它。你若实在不喜欢,我就抱我家养着去。”
楚良妈看一眼梅朵,又看那只动物,或许是它哀怜的眼神把她的心软化了,或许是因为梅朵喜欢,半晌,长叹一声,转身,有泪水滚下来,蹒跚地走开了。
楚良和梅朵开始养这条“狗”。
楚良了解狼性,知道狼是肉食动物,虽然家里缺肉,但那只猫咪却经常抓来老鼠和其他小动物,吃剩下了就把多余的食物藏在猫窝里,楚良把猫剩找来,喂给小狼崽。起初它还有些矜持,闻了闻食物,看看他,又看看她,不肯下口。可能是因为太饿了吧,不一会终于经不住食物的诱惑,就开始吃了起来。
第二天,楚良请来村里的蒙古黑狗大夫(专治骨折的蒙古族医生),把小狼崽被夹断的那条腿接了上,用木板固定,缠上绷带,这小家伙从始至终非常配合大夫的治疗。在楚良和梅朵的精心照料下,它逐渐的恢复了生机,毛色也新鲜起来了。
梅朵经常来楚良家,带些食物喂这条“狗”,它一听到梅朵的脚步声就活蹦乱跳地迎上去,梅朵就把它抱起来亲热地玩耍。当梅朵承认这条“狗”其实不是狗时,它已经以一条可爱的小狗的身份先入为主地获得了梅朵的宠爱,这种感觉已经不能因“身份”的变化而改变了。为了好玩,梅朵在这只小狼脖子上戴上一付项玲,还根据它青色的毛发,虎头虎脑的外表,梅朵又给它起了个“青虎”的名字,活脱地成为一个宠物了。从此这个名字就被叫开了,它也愿意接受这个名字,谁喊“青虎”,它就走过去和谁亲近。青虎似乎知道楚良妈对狼有很深的成见,一见她脸色严肃,它就乖乖地趴下一动不动,一旦她脸上露出笑容,它跑过来蹭她的腿,弄得她哭笑不得。
楚良经常地到野外夹兔子抓野鸡给青虎吃。实在弄不到这些东西,就抓老鼠喂它。有时也把村里死羊死猪弄回来,怕它吃了中毒,就割下肉来用火烧熟了,扔给它,它也甜嘴麻舌地照吃不误。
楚良和梅朵一闲着没事就逗着青虎玩,训练它做这做那。渐渐地它能听懂了“坐下”、“趴下”、“起立”等一些简单的用语,并且这些动作做得都很到位。后来感觉它一些简单的话都能听懂似的,都能捡筷子、叼鞋子,甚至都能为楚良盖被子。
青虎一天天长大了,与楚良和梅朵的感情越来越深厚。一次楚良把青虎带到野外,惊起一只野兔,野兔朝驼峰山方向跑去,青虎穷追不舍,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楚良以为青虎一去不复返了,坐在一块石头上黯然伤神。过一会,青虎叼着那只野兔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楚良知道青虎早晚要回归野外的,有几次他把青虎带到驼峰山脚下,指着驼峰山对青虎说:“那里是你的家,你回家吧!”
青虎眼望驼峰山,发出低低的呜吟声。楚良俯下身来抱着它的脖子,亲了亲它的额头,然后站起身来毅然地独自往家走来,走了一会回头看看,青虎正在他身后屁颠屁颠跟着他走呢!
转眼间一年多时间过去了,青虎越来越威武雄壮。随着身体的成熟,青虎也逐渐暴露出凶残的本性。一天,不知一头猪怎么惹着青虎了,青虎扑上去咬住了这头猪的脖子,幸亏楚良及时喝住,这头猪才幸免于难。事后楚良狠狠地训了它一通,告诉它以后不许做这种事情。它似乎听懂了,俯下身来低低的呜吟。自此以后,楚良发现青虎经常躁动不安,眼睛偶尔露出凶光。一次,楚良从外面回来,发现青虎正在爬经常和它一起玩的邻居家的狗。楚良意识到青虎已经长成了成年的公狼了,真的到了该送它走的时候了。
这天,楚良和梅朵带着青虎走在鲜花盛开的野外,楚良不时地扔着一个胶皮球让青虎空中接物或者草地寻物,梅朵不时地拎起花裙摆俯下身采着野花,一路玩闹着,来到了驼峰山脚下。他们坐了下来,楚良用野花编着花环,梅朵拿出食物喂青虎。
夏虫大清早就唱起了情歌,歌声让绿野荡漾着旖旎的气息。蜜蜂、蝴蝶在花蕊间恣意唐突,燕子收放着翅膀低空掠过,把蜂蝶扇动得在花间直翻跟头。风悄悄地拂过草尖,夏晨的空气馥郁而又温润。
此情此景,让人的心情不期然的粘稠起来。梅朵对青虎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薄薄的嘴唇像蝶翅一样开启闭合着。楚良把编好的花环戴在了梅朵头上,顿时产生了仙女下凡的艺术效果。楚良直勾勾的眼神让梅朵俏面绯红、心神荡漾,不由的在草地上旋转起来。那条花裙子像荷叶一样旋开,绯红的娇面好似初绽的荷花。
突然间,储存在楚良记忆中多年前在一部电影上看到的那个穿着花裙子在草地上旋转的女子的镜头重现了,人物、景象都像从电影中走了出来一样,这现场化的场景把楚良看呆了。青虎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在飞旋的梅朵的脚下窜来窜去,不小心,梅朵被它绊倒了。楚良把她接在怀里,四目相对,情不自禁地把嘴唇印到了她的唇瓣上。青虎安静地看着他们,安静地见证着这一对恋人的的初吻。
分别的时候到了,他们的心情都开始凝重起来。楚良抚着青虎后背,声音萧索而又情切,“青虎,该分别了,已经到了你回家的时候了,我们再见吧!”
“青虎,去找山里的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在想你呢。”梅朵抱着青虎的脖子,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哽咽,“青虎,听话,去吧!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找一个好姑娘。”
“嗷呜——”青虎趴在地上,把头放到两只前腿上,忧伤的目光看着他俩,喉咙发出风吼般的声音,“嗷呜,呜——”
梅朵一直搂着青虎的脖子,千叮咛万嘱咐的说着没完没了的话。
“好了,梅朵!”楚良站起身来,拉起梅朵,声情并茂地说,“再见了,青虎,我们后会有期!”
楚良拉着梅朵朝山下走去,梅朵一步三回头地看青虎,青虎仍远远地站在那里。俩人回过身来,向青虎远远地招手,传来了青虎凄凉的嚎叫声,渐渐地,泪眼模糊了青虎的身影。
如果楚良还活着,梅朵在病床前的回忆会该是多么的美好,多么地令人神往。而今,这回忆让梅朵觉得心痛,这回忆只能带来悲伤,带来眼泪,还有对青虎的怨——青虎,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楚良呀!青虎,你不该呀!
可是,梅朵心中的怨毒,只能用眼泪来控诉。
楚良妈伸出颤抖的手为梅朵擦眼泪,梅朵从回忆中惊醒。窗色已经泛白,天蒙蒙亮了。
楚良妈只是急火攻心,经过几天的治疗,慢慢地恢复过来了。楞子赶来了毛驴车,把他们都接了回去。
出院后,梅朵仍然从自家到楚良家来回跑着照顾楚良妈。赵光瑞关心梅朵和楚良妈情怀一如既往,甚至更为殷勤。梅朵呢,对赵光瑞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甚至更为冷淡。
有些事情旁观者难以理解,既然楚良已经走出了人世,梅朵为什么从楚良的情结中走不出来呢?梅朵就是走不出自己了。
9
楚良挨了赵光瑞的闷棍,但楚良没有死。
不知过了多久,楚良从昏迷中醒来。他转动脑袋逡巡周遭,树影、草影还有青虎的影子在眼前晃动,青虎离他最近,触手可及,他伸出手来想摸摸青虎,可一阵剧烈的疼痛从手臂瞬间传递到全身,手抬到半路无力地垂下了。他想坐起来,可四肢就像断了线的皮影人,全不听使唤了,双手和左腿尚有知觉,右腿就像一根木头一样,知觉全失。
“我怎么了?”楚良问青虎,声音干涩而又萧索,“青虎,我这是怎么了?”
青虎只是目光清幽地看着他,发出低低的呜吟。
根据自己醒后的感觉和青虎表情,他知道自己肯定出了什么事,可他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青虎叼来一块干粮,放到他的手中。这唤醒了他的饥饿感,他吃力地把食物送到嘴里,嚼着,口干舌燥,难以下咽。青虎把他的水壶叼来,水壶中尚存有水,他试探着往嘴里倒,大部分都洒在脖子上,进入口中的水勉强把干噎的食物冲了下去,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再次醒来,楚良感觉比上次轻松多了。在青虎的帮助下,楚良又吃了点食物和水,再昏睡过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少天,他身体逐渐恢复了许多。他能挣扎着坐起,但右腿尚无知觉,他仍然站不起来。
干粮没了,青虎叼来一块块血淋淋的生肉,楚良实在难以入口,他叫青虎把他所有的衣服叼来,他找出衣袋里的的火柴,可火柴被雨水淋过,火药脱落,已无法引火,他也只好吃生肉。水壶里的水也没了,青虎把野兔、獾子等动物活捉来,他只好喝这些动物的血以维持生命。
楚良真正回到了茹毛饮血的丛林时代。
饮鲜血、吃生肉总不是长远之计,楚良想爬着到小河边取水,但由于肢体无力,更重要的是右腿仍然不听使唤,半天也爬不了几步。楚良就把自己双手绑上绳索,让青虎和群狼们拉着他到河边取水。
水的问题解决了,他开始着手解决火的问题。他让青虎和群狼们拖着他找一种叫做火莲的植物,把它晾干、搓柔。用两块石头快速摩擦,产生火花,把火莲引燃,然后再引燃青虎叼来的柴草,这样就可以把肉烧熟了。
冬天来了。傍晚,青虎和群狼们把楚良拖到狼窝里,又给他盖上兽皮,和他挤在一起睡觉。到了白天,又把他拖出来晒太阳。慢慢地楚良自己也能爬着进出狼窝了。
到了第二年春天,楚良右腿也有了知觉,他可以撑着树枝站起来了,这让他和青虎看到了康复的希望。
楚良是幸运的。赵光瑞的砂枪当头砸来时,楚良是站立的姿势,他的个头很高,砂枪的落差比较小,没有让他的脑袋开花。只是砸了个脑震荡和局部出血,因为脑出血致使他部分肢体瘫痪。医院,经过手术或药物治疗,很快就能康复。在野外环境下,渗出的血液要靠自身慢慢吸收,所以康复的非常缓慢。他从昏迷中醒来后不久,发现头顶上有个肿包,就知道自己的头受到过撞击。但由于脑部出血,使一段记忆成为空白,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也想不起自己的一只鞋丢在哪了,还有那只玉猫。丢了梅朵给他的那只玉猫,不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的感觉了,而是“失却东园主,春风可得知?”楚良的身体状况正在慢慢地好转,这给了他巨大的鼓舞,更加刻苦地锻炼身体,争取早日康复。他坚信,只要有青虎在,他一定能活下去,一定能走出驼峰山。
10
赵光瑞是真心喜欢梅朵的,这真心天地可鉴。他在毛//主//席像前早请示晚汇报时向毛//主//席多次保证,他的这颗红心永远装着党,装着毛//主//席,但也装着梅朵。他要孤注一掷地典当自己的青春去爱梅朵,他也要孤注一掷地典当自己的一生去爱党爱国。
你看,赵光瑞已经把梅朵提到多么神圣的位置了,但为什么还不能打动梅朵的那颗芳心?这让赵光瑞百思不得其解。春去秋来,几度温凉,可赵光瑞似乎一年四季始终处在梅朵给他制造的严冬里,让他时刻感到不胜寒意。如今国际国内的形势一片大好,人民大众开心之日,正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竟然也成了赵光瑞的难受之时,他终日落落寡欢,像霜打的茄秧蔫蔫的。
赵光瑞心海之中有一座沃古尔魔山,住着满山的山鬼,八百年风霜雪雨,九万里山高水低,只能说与山鬼听,不足与他人道也。
“你每天蔫头耷脑地跟你的老二算什么帐呀?”赵光瑞的老爸赵世雄喝着酒,说的话比酒还呛人,“还每天低头看呢,看什么看,我看你那堆玩意是白长了,一点扬风乍毛的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我……”赵光瑞把他的脑袋从裤裆里薅起来与他的老二拉开了距离,抬头看向赵世雄,目光与他的声音一样空洞,且含着崩溃的况味,“我…我没有哇,我只是想…想问题而已。”
赵光瑞心海之中有一座沃古尔魔山,住着满山的山鬼,八百年风霜雪雨,九万里山高水低,只能说与山鬼听,不足与他人道也,哪怕是父母也不好轻易启齿。因为男人的最严不是云,而是山。
“怎么跟孩子说话呢!”光瑞妈白了一眼赵世雄,她一边给光瑞夹菜,一边说,“你是他爹吗?这哪是当爹的说的话呀。”
“咋地?我不是他爹,难道大街上买切糕的是他爹呀?”赵世雄看着光瑞妈,扯出一脸吴孟达式的猥琐的笑,声音提高了分贝,“我就看不贯他那没精打采的熊样子,这哪他妈像我甩的子呀!”
“没他妈一句正经话。”光瑞妈“咣当”把饭碗放在桌子上,怨声载碗,“你每天在公社里忙,回到家里就知道喝猫尿,也不关心关心你儿子,孩子都那么大了,有些事情也不张罗张罗。”
妈妈的话像是卤水点豆腐,让赵光瑞大块大块的心事纠结起来了,又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脑袋就像老太太的“咂子”似的,滴了耷拉的。”赵世雄咂咂有声地一盅酒下肚,一口恨铁不成钢语气,“那有你老爸一犄角的精神头,你他妈给老子抬起头来!”
被老爸逼到了墙角,赵光瑞抬起头来,眼含热泪,只好从前到后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追梅朵未遂的峥嵘岁月,不是上半身不遂,也不是下半身不遂,是全身不遂,说起来日日夜夜都是愁,点点滴滴都是泪。
“狗熊,你就不能霸王硬上……”赵世雄听完儿子的话,酒杯一墩,声如截铁,可话到一半,看着光瑞妈红着脸也把头低下了,他便硬是把“弓”弓着咽了下去。又换了一句,“就不能生米煮成……”又转念一想,这年月不能教孩子犯老二的罪,老二往里进的罪与现行反革命的话往外出的罪是一个样的罪。赵世雄不得不把话闸子的门关上,这就像要射出的精,骤然勒马,万分不爽。突然,“砰”的一声,他憋出个屁来,瘀气终于从下面出来了,话也好不容易转了弯,“那就托个媒人说和说和。”
“已经托了媒人说和过了,梅朵爸妈倒是没说什么,只说梅朵同意就行。可梅朵这丫头死活不同意,当自己是金枝玉叶公主格格什么似的,难不成要嫁个王孙公子状元探花什么的吗!”光瑞妈抱怨完梅朵那边,转而又数落自己男人,“你一个革委会副主任,咋咋呼呼以为自己呼风唤雨呢,人家都不用眼皮夹你一下。”
“妈的!”赵世雄的心就像软体虫子受到了刺激“拘挛”一下,发出碎冰般的破音,“反了,造反了,这些刁民,你拿村长不当干部可以,拿我这个社长不当干部不好使!”
赵世雄是靠造反起家,这些年正春风得意,谁敢小觑。愠怒的情绪让手中停在半空的酒杯中的酒荡起了涟漪,犹如他此刻的心境那样波澜翻滚。
“不好使你能把人家怎么滴?”光瑞妈继续添油加醋,“因为这种事情,你还能把人家治个罪呀!”
“有了!”过了半晌,赵世雄灵感骤至,一拍大腿,又一扬脖子差点把酒杯扔到肚子里,呲牙裂嘴把酒咽下去,看着赵光瑞,声音豪冲天,“别无精打采的,这事就包在老爸身上吧。”
“该不是你帮你儿子欺男霸女吧?”光瑞妈忧心忡忡,“可不能干那缺德事了。”
“胡扯。”赵世雄心里转着儿子的事,也没有耽误为自己辩白,“我啥时候做过缺德事,头发长见识短。”
赵世雄突然而至的灵感是来自前几天公社武装部高部长对他说的一番话。那天高部长走进他的办公室,给他这个革委会副主任送来一只野鸭子,让他尝尝野味。他问:“哪弄来的?”高部长说:“你们村的小青湖里打的。”赵世雄抬头看了看高部长腰上挎着的手枪,撇着嘴说:“如果你说你用枪能打死站在湖里的大象,这我相信,可要说这水里或天上的野鸭子是你打下来的,打死我也不信。”赵世雄知道高部长不仅近视而且是重瞳,根本就瞄不准。高部长说:“您就能寒碜我。不过还真不是我打的,是你们村的梅度信打的。”
高部长向赵世雄讲述打野鸭子的经过。
根据上级部署,今天他到驼峰村检查基干民兵的训练工作,以便加强村里的无产阶级专政。酒足饭饱后来到村后面的小青湖游玩,见水面上有水鸟起落,一时兴起,掏出手枪,瞄准射击,连发数枪,连一个鸟毛都没打下来。刚好梅度信领着一条小狗走过来,有人斗小狗玩,梅度信对那人说,小心别让狗咬着。那人说,这么小的狗还咬人呀。梅度信说,这狗没个准。这话让高部长听到了,对梅度信说,老梅你骂我!梅度信说,我哪能骂部长呢,说狗没准,也没说你没准,不过你的枪法也确实没个准头。高部长借着酒劲说,你有准头你试试?说着把手枪递给梅度信。梅度信接过枪,一甩,啪,啪,两枪,水面上留下了三只水鸭子。接着啪,啪又两枪,刚受惊飞起的水鸭子又落下两只来。高部长拍着梅度信的肩膀惊讶地说,简直是神枪手呀,枪法在哪练的?梅度信愣了下神,把手枪还给高部长,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去。高部长在后面喊,老梅别走,等把鸭子捡上来你拿一只去。梅度信头也不回地说,不用,不用。然后,忙不迭地领着狗走了。
最后,高部长对赵世雄说:“我就奇怪了,一个农民从没摸过枪,枪法怎会这么准呢!”
赵副主任正忙着手头上的事,心不在焉地说:“可能是从小玩弹弓练出来的吧。”
虽然高部长枪法不准,看问题却非常准。本来赵世雄没把高部长的话当回事,经今天这事一搅和,一石激起千重浪,而且别开了生面。
梅度信是梅朵的爸爸。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树叶落下都怕砸着脑袋,一辈子都很低调。“打鸭子事件”是他最高调的一回,就是这一回“老夫聊发少年狂”,让赵世雄的耳朵扑捉到了。赵世雄与梅度信以及楚良他爹是发小,身上哪有块胎记互相都知道。赵世雄想起了梅度信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曾去长春一带投亲戚,一去就是三年,音信皆无,直到解放前才回到家乡。赵世雄猜想,梅度信肯定是玩过枪的,否则枪法不会那么准。这期间梅度信肯定当过兵,而且当的不是国民党兵就是土匪,要么就是解放军的逃兵,否则梅度信不会傻到不要任何待遇的程度。赵世雄对梅度信这段经历的判断是非常笃信的,他是公社领导,有理由有责任也有权利对梅度信展开调查。
赵世雄去了长春,找到了吉林省档案馆。那年月全国外调人员就像走马灯似的,所到单位都极力配合。赵世雄想,如果梅度信在长春一带当过兵,肯定参加过四平战役。所幸的是档案馆里残存了一部分国民党军队撤退后没来得及带走或销毁的档案资料,有关参加四平战役的陈明仁所部的一部分档案还真被他找到了。他花了十多天的时间,在某团某连的造册上终于找到梅度信的名字:梅度信,副排长,科尔沁开鲁籍。又找到了解放军制订的四平战役国民党军被俘人员花名册,花名册上没有梅度信的名字。这说明在血流成河的四平战役中,梅度信当了国民党的逃兵。他向档案馆借了个照相机,把所查到的资料拍了下来,如获至宝地带回了家。
一见到这些资料,还没等赵世雄晓知以厉害,梅度信就“噗通”跪倒,直喊罪该万死,主任饶命。赵世雄一边拉他一边说,我们是光屁股朋友,用不着这样。不过,兄弟职责所系,很难为老哥开脱。梅度信跪在地上,浑身抖动如筛糠,老泪纵横。赵世雄说,哭也没用,只有一个办法能逃过这一劫,除非……。梅度信泪眼巴巴地看着赵世雄,赵世雄说,除非让你家梅朵嫁给光瑞。你也知道公社书记是我表哥,我们成了亲家,你也就和公社书记成了亲家,他就能放你一马。梅度信知道梅朵十二万分不同意这门亲事,但人到了这种地步还能说什么呢?也只好满口应承了。赵世雄和颜悦色地把梅度信从地上拽起来,又和风细雨地安慰了许多话,起身告辞了。
梅度信惊魂未定、泪水未干,梅朵撩起门帘进来了。梅度信又“噗通”给梅朵跪倒,泪水又涌了出来,哽咽着说:“梅朵,爸爸有……”梅朵也流着泪说:“爸爸,别说了,我在门帘外都听到了,我同意还不行吗!”
没过几天,赵家托媒人来过彩礼,并把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七月七,牛郎织女鹊桥会的日子,大吉大利。自此,两家开始筹备婚事。
婚事敲定,赵光瑞一扫前颓,春风得意地东奔西忙。为了能见到梅朵,仍然经常去楚良妈家。在那里遇到梅朵,一改以前死缠烂打的痞气,反而显得有点忸怩作态。虽然梅朵心有诸多不甘,但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她想,这可能就是命运弄人吧,只得听天由命了。她对赵光瑞提出的唯一条件是结婚后要养楚良妈,赵光瑞满口应承了。
11
结婚前一天,梅朵来到楚良的衣冠冢前,面对荒草孤坟,未诉薄凉泪先流,眼泪证明了哀伤确实不是一场虚幻。待到布好祭品,燃纸焚相,梅朵开始叨念:“楚良,明天我将为人妇,如你泉下有知,常来梦中相聚。人世遇你,荒漠逢花,本想携手同行,可是……楚良,你就放心大娘吧,我会为她养老送终……”
梅朵不知不觉中大放悲声,郁结在心中的忧伤痛苦好像江河决堤一样释放出来,哭得云鸟动容。哭着哭着,梅朵恍惚看见在青烟缭绕的坟头后面竟然有身影浮动,形似一个人和一只动物。梅朵心情一荡,是他们!她倏忽站起身来,惊诧地叫道,“楚良,青虎——”
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楚良和青虎!这场景既视感冲击得梅朵大脑眩晕、意识模糊,她如幻似梦地走过去,伸出双臂,可那里空空如也。她揉揉眼睛,逡巡周遭,哪有楚良和青虎影儿!她戳在那里呆立了半晌,然后走回坟前,又坐了下来,置身在一片茫然之中。纸钱的火焰已经熄灭,灰烬飞舞,就如一场烟花之后的满地疮痍。那三炷香还在燃烧,香火向下,青烟向上,仿佛各自奔向天堂和地狱的不同方向。
微笑才刚刚启齿,泪水就打湿了衣衫,厮守还没有开始,爱人已经走出人寰。本来说好,他们让爱来花尽这一生的,而今言犹在耳,却人去心空,转身成梦,这怎能不叫人肝肠寸断。
天已经快黑了,梅朵才起身凄楚伶仃地往家走。
傍晚,赵光瑞哼着“下定决心”这首歌,踩着争取胜利的节奏回到了家。正喝得醉眼朦胧的赵世雄招呼儿子:“来来来,陪老爸喝两杯。”赵光瑞忙不迭地上前拿起陈年的茅台给他老爸奉酒,自己也满上一杯,端起酒杯,说:“谢谢老爸!”赵世雄一饮而尽,说:“明天就结婚了,你现在心满意足了吧。”赵光瑞说:“还不是老爸有魄力,帮我搞定了梅朵。”赵世雄说:“敢情,你老爸是谁呀!不随你心慈手软的。男人嘛心就得狠,手就得黑,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忍和滚都是失败者,只有狠才是王道。要想在江湖立万,就得狠字当头。你以后要想成大事,就得好好跟老爸学着点。”
老赵显然是喝多了,把父子谁随谁都说反了。
“老爸威武!一般人比不了,要么咋能当那么大的官呢!”小赵睁着星星眼看着老赵,马屁立马跟进,“老爸就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似的,斗战乾坤,所向披靡。”
“不吃菠菜也照样拳头上立得住人、胳膊上跑得了马。”经儿子一吹,赵世雄更加云山雾罩,他停顿了一下,打了个响嗝,然后继续借题发挥,“不是夸口,如果你老爸我心不狠,没有斩钉截铁的刚劲,杀伐果断,而今别说当官了,恐怕这条老命都早就没了。”
“啊——”老赵旁逸斜出的话让小赵感觉一头雾水,他张大嘴巴嗫嚅着,“怎…怎会这样?”
看着儿子不解的神情,老赵借着酒劲讲述自己心狠手辣的经历。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天,赵世雄和楚良的爸爸进驼峰山打猎。赵世雄开砂抢打伤了一只狍子,那只狍子瘸着腿朝大山深处跑去。他俩在后面追赶,不知不觉追进了野狼谷。赵世雄发现不远处灌木丛里有动物似隐似现,怀疑是那只受伤的狍子,急忙给砂抢装上火药,倒上铁砂丸子,安上火炮子,朝那只动物开了火。几乎在枪响的同时,从灌木丛中猛地窜出来两只恶狼,朝他们扑来。恶狼来势汹汹,再装砂抢已经来不及了,楚良爸和赵世雄俩人只好撒腿就跑。跑着跑着,赵世雄被一只率先冲上来的狼扑倒了,他意识到小命不保,倒地瞬间他伸出双手抱住了正在身前逃命的楚良爸的一条大腿。楚良爸大腿被拽,因为向前冲力太大,他只是被绊了一个趔趄,挣脱了赵世雄的那双手。等楚良爸跟头把势地稳住了身体,回头一看,只见赵世雄正和两只恶狼正在搏斗,一只狼咬住他的胳膊,砂枪脱手落地,另一只狼咬住了他的大腿。楚良爸立即返回来支援,举起木棒狠狠地朝一只狼打去,这只狼看有大棒挥来,跳出圈外放弃了赵世雄,转而从侧面攻击援兵。另一只狼看有援兵杀来,也放弃了老赵,转过来和那只狼一起进攻楚良爸。
赵世雄得以解脱,顾不上疼痛撒腿就跑。跑了一会回头看看,发现楚良爸爸已被饿狼扑倒。那一刻他也想过回援,可又一想如果回去俩人都得死,于是便心一狠,独自逃出了驼峰山。
楚良妈听到噩耗,也像前些日子听到楚良让狼吃了的消息一样,立马昏死过去了。因为楚良爸被恶狼吃了这个惨痛的往事,所以当初楚良把青虎带回家时,楚良妈才极力反对收养这只小东西。
赵世雄口吐云山,讲得眉飞色舞,也就是喝多了陈年的老酒才把藏在心中陈年腌臜的东西勾吐出来,可谓酒后吐真言。可赵光瑞听着听着,他的表情开始凝结,目光也呆滞起来,整个人像坏掉了一样滞在那里,犹如木雕泥塑。
一根秒针的突然静止,意味着一座钟内部已经发生了骚乱。赵光瑞心身的制动,说明他的内部也发生了骚乱,犹如现代的一部计算机的莫名其妙的死机。他看着赵世雄大厚嘴唇上下翻飞,如果他像个死人似的不做回应,那是对老爹的不敬,所以他极力地重启自己。费了好大劲,他才从死机状态叫活了自己,可是,他突然想哭。
赵光瑞心潮涌动。
楚良的爸爸救了自己的爸爸,自己的爸爸却不顾救了他的楚良爸爸的死活;而自己呢?为了一个自己喜欢却不喜欢自己的梅朵,自己又杀了救了自己爸爸的恩人的儿子。
这些简直都不是人干的事。
想到这些,赵光瑞的心“拘挛”一下。旋即,楚良父子的身体被饿狼嚼着的血淋淋的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在大脑中不停闪现,这让他血脉似乎发生了倒流,体内似有两股暗流进行着激烈的对撞,五脏六腑似乎在剧烈地骚动,浑身像是长了一层毛似的被捂得他异常燥热。他踉跄地走出屋子,来到院子里,可突然又产生了奔跑的冲动,于是,他跑出院子,跑出村子,跑到了野外。他不停地奔跑着,并不时地发出阵阵喊叫。慢慢地,他停了下来,发泄一阵之后恢复了常态,便梦幻般地回到了家。
梅朵和赵光瑞明天将走进结婚的礼堂。梅朵泪祭楚良,即将以身饲虎,悲痛欲绝;赵光瑞志得意满,春风得意,虽然发生了心境失真的小插曲,但不影响做新郎的快意狂狷。一对悲喜新人各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分别度过了不同寻常的结婚前夜。
第二天一大早,赵家张灯结彩,铺十里红妆,迎娶村花梅朵。老亲少友、街坊邻居陆续前来贺喜,赵光瑞和全家都满面春风地迎接八方宾朋,喜气洋洋的婚礼热烈地拉开了序幕。
12
不远处,雪裙翩翩,长发飘飘的梅朵向他挥着手。楚良想,梅朵怎么穿着一条白裙子,为什么没穿那条花裙呢?他想奔过去,可就是迈不开步,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来。眼看着梅朵的身影逐渐模糊,然后消失在滚滚的地气中,妈妈身影又出现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神情似悲似喜。楚良想,妈妈头发怎么全白了,身体也佝偻了许多。他拼命呼喊“妈妈,妈妈”,声音终于爆发出来了,他把自己喊醒了。
楚良擦了擦眼角的泪,心想,今天的梦怎么与往日不同,往日和她们在梦中相见都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今天她们怎么这么冷漠呢?
楚良已经能拄着木棍走路了,除了右腿有些拖拉外其他部位都恢复如初。在这之前楚良不止一次地挪动着想走出驼峰山,可都被青虎拽了回来。他也知道就这挪挪蹭蹭的速度,十天也走不出杂草丛生、山路崎岖的驼峰山,回家的愿望只好暂时隐忍着。后来拄着木棍走的较快一些了,他却又改变了主意。他要潇潇洒洒地走回到村子,给梅朵一个没有缺憾的惊喜。于是他又开始坚韧地锻炼着,争取身体早日彻底康复,以阳光灿烂的光辉形象出现在梅朵面前。
楚良侧头看青虎,青虎不在。炎热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窝棚里一阵燥热,他拄着木棍走了出来。
黄莺啼谷,飞燕剪柳,谷里一派佳木葱茏,鸟语花香。落在地上的云影缓缓地漂移,氤氲的地气像雾一样袅袅升腾。楚良心想,这已是第三个夏天了,自从前年春天进入驼峰山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在这人迹罕至的大山里,在逃亡与瘫痪的逆境中度过了两年多的时光,如果没有青虎,……那是难以想象的。
这时,青虎向楚良快步走来,叼住他破烂的衣襟拽他走,楚良不知就里,拄着拐跟着它。看看就要走出了野狼谷,楚良停下了,对青虎说:“你这是带我上哪呀?”
青虎回过头来,又叼住他的衣襟拽他。楚良明白了,它这是要带他出驼峰山。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呜鸣声,楚良回头,看见狼群正坐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只只头颅仰向天空,发出低沉的嚎叫,仿佛在歌唱为他送行。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犹闻驼铃声……”楚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首歌,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他默默地看着狼群,默默地流泪。看来,分别的时候真的到了,今天,他必须离开驼峰山了,感谢你们,感谢相逢,感谢相伴,感谢相送!
楚良看着狼群流泪,青虎转过头来再次吊住他的前襟拽他走。青虎拽他出山,又安排这样盛大的欢送仪式,它这样做肯定有它的道理,于是,楚良向群狼挥了挥手,然后依依地转身,跟着青虎朝山外走去。
一路上,楚良与青虎并肩而行,他跟它说着话,它做着只有他才能理解的动作和表情。他说,它不仅是一匹好狼,而且是一个伟大的狼王。他说,梅朵见到你,不知会怎么高兴呢!他说,到家后青虎就别回山里了,和我们一起过日子吧。他说,这样不太好,你的臣民可咋办呢?他说,我们要是分别了,以后还能见面吗?他说……他说……他喋喋不休地说,青虎点头、摇头、清幽的眼睛里流出不同的眼神来回应他。渐渐地,已经离村庄不远了。
不远处的村庄,摇曳在地气翻滚的气浪中,犹如一只破船,荡漾在浩瀚的湖面上。村庄上方炊烟袅袅升腾,似乎要借助汹涌的地气,把这座破船似的村庄拽到云端。楚良无数次看过这景象,他曾想象,顺着梯子往上爬很容易爬到村庄的房顶,如果顺着炊烟向上爬,是否能爬到天堂呢?
我们从地狱去天堂路过人间,地狱在下,天堂在上,下坠就是地狱,上升就是天堂。尽管这座沧桑的山村不是天堂,但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在他甜蜜而又苦涩的成长中,他的根已经深深地扎进了这片热土里。离开了自己的根,游荡在荒无人迹的深山里,与狼共舞,两年多的时间里他没有一天不巴望着返回这里,返回苦乐的人间。
而今,楚良终于回来了。
13
楚良和青虎继续缓慢地向村庄走着。
前方有个身影向这个方向走来,越来越近,楚良看清了那是郭喜林。郭喜林也看清楚了对面那个披头散发的人领着的不是一条狗,而是一匹狼,“妈呀”一声转身就跑。楚良在后面喊道:“郭喜林你跑啥呀!”郭喜林听到那人喊他的名字,心想这个游方僧怎么认识自己呢?不由地停住了脚步。楚良走过来,说:“郭喜林,别害怕,我是楚良。”郭喜林听到这话,又“妈呀”一声,转身又要撒丫子,可转念一想我就是能跑过狼了也跑不过鬼呀,索性就不跑了,趔趔勾勾地转过身来,一边惊恐地看着楚良和青虎一边活络着心思,难道楚良成了把狼当坐骑的神灵了?
楚良明白,自己两年多前在人间蒸发了,就像一滴水消失在水中,就像一个屁消失在空气中,肯定会有走死逃亡等等各种各样的传闻,郭喜林这是把他当鬼了。于是,楚良撩起遮面的长发,含笑说:“你看看,我是楚良,不是鬼呀!你怕什么?”
“呸,呸,呸”,郭喜林向楚良连“呸”了三口,见楚良纹丝未动,阳气没有把楚良这个“阴鬼”逼退,心里稍安,仍有余悸说:“你不是鬼,你身边的那只东西也不是狼吗?”
楚良俯身抱住青虎的脖子,说:“它是狼,可是一条不咬人的狼,是我的朋友。”
郭喜林本来胆大,听楚良这么一说,没了恐惧感,走向前来试探着摸摸青虎的头,青虎乖巧地伏在地上,友好地看着他。
接下来,楚良和郭喜林坐在山坡上,互诉别情。他们历尽坎坷,久别重逢,唏嘘着讲述各自的遭遇,引发了万千感慨,万千伤情。
“哎,喜林,”楚良遁世太久,心中疑问多多,“在我出事前就听说你快出来了,你是啥时候被放出巴雷子的!”
“唉,形势才好转,我出来没几天。”郭喜林声音暗哑,听起来沧桑而萧索,“当时家里人求一个在县城做个小官的远方亲戚说情,没好使。对现行反革命上面盯得很紧,谁敢担这个责任。在那种情况下要想被放出来,除非本人有重大立功表现。”
楚良若有所思地看着郭喜林,憔悴人对憔悴人,心心都是憔悴了的往事。
“没事了,你就安心地回来吧,你家大娘见着你,不得多高兴呢!她头发全白了。”郭喜林说着话锋一转,声音变得异常欢快起来,“自从去年九月十三日林//彪摔死后,全国政治形势开始逐渐好转,四类分子不挨批斗了,现行反革命也不抓了,学生复课,工厂开工,已经没有那么乱了。你看我,还有张老四不都被放出来了吗!”
郭喜林滔滔不绝,这让楚良刮目相看,原来一个闷声不响的人,而今变得这么健谈了,难怪人们说,女人和监狱是男人的催熟剂。楚良活络着心思站起身来,向家的方向望去,忧郁的神情露出一抹亮色,声音也欢快起来,“回家了,今天终于可以回家了!哎,对了,喜林,你这是去哪呀?”
“东村我老姨病了,我去看看她。”郭喜林说着神情一转,“算了,我老姨反正也不是什么紧要的病,哪天再去看她吧。我们分别这么多年,今天好容易见面,要好好聚一聚,我陪你回家。”
楚良点头。青虎、楚良和郭喜林并肩而行,朝着村庄的方向走。青春兵荒马乱,他们潦草离散,都跌跌撞撞坠入了人生的深渊,一个逃亡深山,一个身陷囹圄,各自受尽了人生的苦难。青春是丛林,是荒原,是阳光炙热的奔跑,是大雨滂沱的伫立,这些都可以,但绝不应该是深渊……谁在他们背后鲜花盛开、过着快意人生呢?
鲜花盛开、快意人生的人,自然大有人在。
有人得意,自然会有人失意。否则,这个世界将会制动,将会集体安乐死。否则,那些苦谁吃,那些累谁受,刀山火海谁上,绿帽子谁戴,冯小刚那张脸谁长?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骑着青狼来喝梅朵和赵光瑞喜酒的哪路神仙呢。”俩人缓步前行,郭喜林说笑道,“你长发披肩,领着一只青狼,还真像封神榜里……”
“什…什么?”楚良虎躯一震,心猛地提了起来,语气急切,发出的几乎都是破音,“你…再说一遍,喝谁的喜酒?”
“梅朵和赵光瑞的喜酒,今天梅朵和赵光瑞结……”郭喜林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话戛然而止,看向楚良,然后语气变得轻软起来,“良子,你失踪这么多年,一些事情肯定会发生变化的。也可能是造化弄人吧,你就放下吧。”
听了郭喜林的话,楚良的小心脏就像被梅超风的爪子狠狠的抓了一把似的,疼得几乎停摆,他情不自禁地收住了脚步,身子晃了几晃,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
“良子,想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除了生死,任何闪失都是擦伤。”郭喜林一边说着,一边挨着楚良坐下,声音轻软,舌灿如花,“真的,像你这样的帅哥,天涯何处无芳草,不需单恋一枝花。”
“喜子,你还是去东村看老姨吧。”楚良神情看似疏淡,但发出的仿佛是崩溃的声音,“我不能回家去了,或许,我就不应该走出深山。”
“为什么?”郭喜林能够理解楚良此刻的心情,但不能理解他此刻的举动,难道有什么还比重返人间更重要的事情吗?他看着楚良,声音充满悲悯和无奈,“你怎么也不能再回到深山里去吧!”
“在山里,我曾经做梦摘下了满天星,给梅朵搭建了一座风花雪月的星星宫殿,灿烂辉煌。”楚良看向远方,双眼迷蒙如同神游太虚幻境,声音也犹如来自云端,“而今,那座宫殿还在我的心中熠熠生辉……怎么会人去殿空了呢?”
是呀,猫眼失忆后的那一片海,曾经洒一屏夕照,曾经落繁星点点,也曾经立潮踏浪、迎风放舟,而今该怎样才能沧海桑田呢,除非心也失忆。
“良子,醒醒吧,走,我们回去。”郭喜林说着抓起楚良的胳膊摇晃着,声音萧索而凄楚,“我们必须面对现实,必须和不能原谅的人类一起活下去。”
“大好的日子,因为我回来,梅朵会伤心的。”楚良说着转向青虎,“青虎,你为什么非得让我今天回来呢?”
“呜——”青虎幽幽地看着他,发出低低的风鸣般的声音。
沉默,他、他、它集体陷入了沉默的歧途。
“这样吧,我先到东村我老姨家看看。”郭喜林打破了沉默,他站起身来,看着楚良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带点吃的回来,然后我们在这里过夜,明天我们再回家。”
楚良一脸的茫然,青虎却点了点头。郭喜林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回头又嘱咐一句,“楚良,千万不要再回山里了呀,啊!”
说完,郭喜林快步向东村走去。
14
郭喜林走了。可是,楚良又何去何从呢?
经过了这么多的艰难与痛苦,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身体的伤痛与内心的挣扎,颓废与死亡的逼迫,冰与火的残酷煎熬,能让骨肉蒸腾、精神湮灭的罹难,都没有磨灭一个年轻生命的希望。每一分每一秒针扎似的时光,都被这个年轻人的信念毫无畏缩地撕碎、揉烂,扬手抛掷在过往的风中。之所以能够成就这样的生命奇迹,因为在他心中,种着璀璨的星星来与泰山压顶般的黑暗对抗,这星星就是爱,就是梅朵,就是妈妈。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尽管与梅朵身在两地,可他感觉她始终就在身边,始终就在他的生命现场,参与他的痛苦与欢笑。曾经多少回,想象着与梅朵重逢时刻的样子,希望一切如他想象,至少那颗心依然一如他想象。可是梅朵她……现在看来,即使他回去,不仅她人不会在场,那颗心也不会在场了。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楚良拳头垂着地,仰望天空,撕心裂肺地喊着。四野沉寂,这喊声不知道撞到了哪里,传回了悠长的回音。慢慢地,他平静下来,转向青虎,“青虎,我们回山里吧,好吗?”
青虎清幽的眼望着村庄的方向,似乎就没有听到楚良的话,不做理睬。
沉寂,一片清幽的沉寂,风似乎都绕道而行,沉寂得能听到眼泪跌落的声响。斜泄下来的阳光给青虎镀上了一层金边,它雕塑般的望着村庄的方向,安静优雅,沉稳高贵得像个贵族。
时间陷入沉寂的泥沼,仿佛不能自拔。
“嗷呜——”突然,青虎面对村庄爆出一声仰天长啸,打破了旷野的沉寂。“嗷呜——”,须臾,青虎有爆出一声仰天长啸。“嗷呜——嗷呜——嗷呜……”接下来,青虎有爆出一阵阵仰天长啸。
一声声高亢的狼嚎声响彻四方。
赵光瑞家的大门口披红挂绿,明亮的玻璃窗上贴着大红喜字,悬挂在客厅的天棚上的各色鲜艳的彩花,辉映着一张张喜庆的笑脸,滴滴答答的唢呐声把婚礼推向了高潮。
这时,婚礼司仪挥挥手,唢呐声骤停,欢声笑语也寂静下来。婚礼司仪高声说道:“拜堂开始,请新郎新娘出场。”
在热烈的掌声中,赵光瑞挽着蒙着头红的梅朵,由童男童女簇拥着款款来到大厅。站定后司仪高声说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赵光瑞忙不迭地来了个九十度深鞠躬,梅朵微微万福;司仪又喊道,“二拜高堂。”赵光瑞又忙不迭地向高堂来了个九十度深鞠躬,梅朵微微万福。高堂之上,赵世雄夫妇的两张老脸笑得犹如菊花;接下来司仪又喊道,“新人对拜。”赵光瑞忙不迭地转向梅朵,再一次来了个九十度深鞠躬,梅朵娇躯未动,突然,一声呜嚎隐约传来,梅朵怔愣了一下,侧耳细听,又一声呜嚎传进耳鼓,再听,呜嚎声由一声声变成了一阵阵,连绵不断,不绝于耳。梅朵激灵灵打个冷战,是青虎,是青虎的声音。梅朵拽掉蒙头红,快速地向外面奔去。
一声声狼嚎撞进了赵光瑞的耳内,就像锥子一样钻入他的心脏,疼痛传递到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身体的血流似乎发生了逆转,不知是两股什么力量又在他的体内纠缠较量,仿佛五脏六腑都发生了兵变,发生了兵荒马乱。这感觉声让他抓狂,让他瞳孔放大毛孔缩小,让他不知所措。他孤零零地在那里呆立,半晌,好像醒悟了什么,也不顾一切地向外面冲去。
梅朵循着青虎嚎叫的方向奔跑着,足不点地地向前奔跑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没有想自己这是要做什么,也不想知道自己这是要做什么,只是有一股力量驱使着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往前跑。
不知跑了多久,梅朵远远地看见青虎站在山披上,青虎身边坐着一个人。她放慢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人也站起身来。当互相看清楚对方后,呆愣片刻,俩人同时向对方扑来,心手相接,拥抱,两副心身紧紧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吻到了一起。
风不多事,绕过山峰去;鸟也知趣,躲进树林里。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为爱情让路,都在见证着这恍如隔世的别后重逢,都在见证着这两个灵魂交融成一体的旷世一吻。
不知过了多久,梅朵喃喃地说:“我们这是在哪里,人间还是地府?”楚良说:“是人间,是人间,只有人间才能有这样风,这样的阳光,这样温度,这样的爱情。”
俩人对望着,然后会心地笑了。
青虎走向前来,梅朵撇开楚良,拥抱青虎,眼含热泪地说:“青虎,我的青虎,谢谢你!谢谢你!”
青虎久久地望着梅朵,然后向她点了点头,舔了舔梅朵的手,又舔了舔楚良的手,呜鸣一声,慢慢地向驼峰山走去。
“青虎,青虎,你回来!”梅朵撕心裂肺地喊着,“青虎,你别走,别走好吗?我想你呀!”
青虎回头望了望,然后转回头决然地朝大山的方向走去。
楚良和梅朵泪眼朦胧地遥送青虎,看着青虎的身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连绵的山峦之中。俩人望着驼峰山,站了许久许久,刚要转身,突然,驼峰山方向传来了一声狼嚎,接着是一片狼嚎。楚良、梅朵又朝驼峰山的方向遥望,直到狼嚎声慢慢沉寂了,他们才转身向村庄走去。
就在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声狼嚎,俩人转身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个山坡上,赵光瑞跪在那里,双手触地,仰脸朝天,发出一声声凄厉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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