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作家middot微刊贵州文学巡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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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有光

冉正万

一九三八年,石林兵工厂从广西北迁至桐梓县天门河,改名四十一兵工厂。为了更快更长久给抗日前线提供枪支弹药,兵工厂决定在天门河修建水电站,电站由清华大学、东北大学、西北大学、浙江大学设计。两台水轮机由美国勒菲尔公司生产,配有该公司制造的手动和电动两用HR型调速器。发电机由美国奇文公司生产,配有奇文公司制造的继电保护和控制屏。这些设备由陈纳德的飞虎队运输,一位美国空军少将亲自驾机经著名的驼峰航线空运至昆明,再由滇黔公路翻山越岭运抵桐梓。

天门河水电站年开建,年首台发电机发电。这是贵州第一座水电站。此前,贵州乡民说到电,指的是闪电和阴电。闪电是雷公发怒,阴电是中邪,身体突然不舒服,就是被阴电击中。天门河水电站输送出来的电,无疑是现代工业文明在西南山区擎起的划时代的火把。

但直至年,距天门河水电站几十公里的偏远乡村没有电,照明仍用煤油灯。年后终于架起电杆,开始向高山峡谷里的人家输送电力,这种电被称为“月母子电”,怕风、怕雨、怕雷。直至年彻底改造,“月母子电”才变成正常成年男子电,不怕风不怕雨不怕炸雷。

从到,可以从自然条件、个人命运去找原因,但自然山川不是为这些穷人专设的,偏远乡村并非一人,少的地方几十人,多的地方上千人,显然不是某个人的命不好。命运不好的人,放在皇城脚下照样倒霉,但成百上千的人遭受同样的苦难,只能追问整个社会。

就风景而言,寂寥的仙人山巍峨而不失秀丽,值得胸怀高远的人攀登,置身大山之上,大自然的造化让人敬畏,让人惊讶的是离繁华的遵义市五十公里竟有一个完全不同的清凉世界。仙人山矗立于桐梓县官仓镇与遵义市汇川区之间,海拔一千八百多米,相对海拔一千至一千二百米。整座大山莽莽苍苍,山顶上是一座座小山,仿佛丘陵。站在老庙后的小小山尖上,可以看到桐梓县城,林立的高楼像藏在洼地里的方糖。仙人山的仙人伸出巨掌把它抓起来,放在手心里不过浅浅半窝。一到山上就感到凉风习习,继而觉得有点冷,穿短袖吃不消。种在山脊上用于发电的风车,近看像个巨人,正是堂吉诃德单枪匹马想要干掉的那个家伙。云雾移来移去,移到有风车的地方,风车像在天上旋转,不疾不徐,不是为了发电,是云端里的仙人在磨面粉。山上有成片方竹,由于没人管理,竹子又细又密,大点的动物都钻不进去。不被人看中,于是拼命繁殖,以此维护可怜巴巴的自尊。秋天,野花有黄色和紫色两种,紫色有点谦虚,稀疏地分布在野草丛中。黄色常常成片,花朵有耀眼的光芒。风景这边独好,家在官仓街上的郑先才为此写了首诗:风清始觉矮云霞,钟声入耳觅仙家。世人只知春去矣,不识此处乱飞花。先才老师六十出头,当过篾匠,当过校长,在《今古传奇》上发表过多部作品。仙人山是他年轻时起就每年必上的山,现在仍然乐于攀登。桐梓电视台的张维则说了一句谚语:山大遮不住太阳,牛大轧不死虱子。意思是如果不适宜人居,山再大也没用。

看风景、避暑,仙人山确实是好地方,但不是人住的地方。

比山顶海拔低两百来米的沙坡,大部分是杨姓苗族,只有一家姓祝。祖上于民国时期上来,距今不到百年。其时,沙坡有纸厂,是黔军师师长柏辉章的家产,杨姓兄弟为了躲拉丁派款,跑到纸厂给柏家当工人,烧石灰、碾纸浆,没有机械,全凭手工,说是纸厂,其实就是一个大点的作坊。后来纸厂迁到山脚,兄弟俩留在山上,搭窝棚、开荒种地,虽然穷,但人丁兴旺,现在是第三代、第四代,已经有七八户人家四十多口人。

住在山上与其说穷,最大的问题不如说是近乎绝望的艰苦。穷可以改变,艰苦改变不了,仙人山不可能因为你辛苦就变矮一点平一点。陶开婌的婆婆说,以前卖笋子,天黑出发,走到遵义县沙湾镇混子场,天刚亮,卖掉笋子走回沙坡天已擦黑。山高路险,只能背四五十斤。去桐梓县的官仓要近一点,下去三个小时,上来五个小时。但笋子在官仓卖不起价,宁愿辛苦点背到混子场,两头摸黑,多赚一钱买盐巴。

山坡上芳草萋萋,但并不适合养殖。陶幺妹养过四十只羊,冬天里冷死了三十只。在羊圈里挂两百瓦的灯泡给羊取暖,还是死了,两百瓦很亮,对于冰凉的圈舍,达不到加温的效果。山上最适合种植的是包谷和土豆,今年改种高粱,发现高粱比包谷怕冷。热情的高粱喜欢阳光灿烂,温柔的包谷可以随遇而安。要看高粱减产,又无奈又心焦。

杨氏第二代住的是茅草盖的土墙房子,比窝棚强多了,第三代住土瓦或平顶的砖房,比山下的砖房稍逊,但比茅草房好得太多。陶幺妹说,修房子的砖和水泥运到山下纸厂,再用背篼背上来。三间砖房,是他和丈夫从山下背上来的房子。

陶开婌九一年嫁上来时,睡的是包谷杆,吃的是包谷饭。娘家在桐梓九坝镇高岗村,是烤烟种植区,还可种水稻。娘家那边这么好,为什么要来沙坡这样的地方?四十多岁的陶开婌羞涩地说,“如果他对我不好,大田大坝有什么用?我老公对我好,再穷也满足。”陶幺妹是陶开婌的亲妹妹,不惧山高坡陡,同样是爱情至上。陶幺妹上过两年小学,在县城打过工,干净的白衬衫和高跟鞋,显得比其他人洋气。他们不愿搬到山下去,“吃根葱都要钱。”另一个原因是文化低,一半以上的人没上过学,很难去打工赚钱。“在这里至少不会饿饭,吃菜不要钱。”

现在,水泥公路已经修到沙坡,陶幺妹和大姐卖笋子不再像以前那么难,摩托下去上来既快又轻松。官仓正在和国内一家大型企业打造“康养小镇”,今后将有大量的外地人来此避暑,仙人山肯定会成为外地人的高山公园。这条现在以扶贫为主要用途的公里将成为仙人山的旅游公路。沙坡将不再寂寞不再绝望,沙坡人要考虑的不再是脱贫问题,而是脱贫后干点什么好。

与沙坡人不愿搬下山不同,年,曾普宇在扶贫队的资助下从黄连乡螺蠏村搬到桐梓县城。他曾在汕头打工,年去,两年后母亲病重返乡。他负责孝养母亲,另外三个兄弟赡养父亲。母亲这次生病住院花了十多万,当时没进医保,全部由他承担。本来就不富裕,这下几乎被击垮。好在机遇不错,正是扶贫政策落地时。曾普宇打工期间在厂里主要是送餐,其中又以包子为主。搬到县城后,他开了个包子店,卖小笼包子和稀饭。一开始想弄个三轮车沿街叫卖,扶贫组叫他租门面,给他餐具和冰箱等电器。经营了一年多,慢慢摸索出门道,现在每天毛收入五百元,附近学校开学后,可达七八百元。月净入上万元。

易地扶贫搬迁,就业是第一要务,必须打消他们“吃根葱都要钱”的焦虑。一根葱很轻,但焦虑重若泰山,恶劣的自然形成的顺从心理让他们难以自拔。文化素质的欠缺容易让人自卑,自然的捉弄揉进自卑的碱,蒸出的是苦不堪言的馒头。一代又一代吃着这样的馒头,养成的习惯是沉重如铁的绝望。所以不要轻易嘲笑和埋怨他们的艰难决择。

黄连乡搬出一百三十九户,扶贫做到了一户至少有一人就业,功莫大蔫,善莫大蔫。

为了实在感受曾普宇曾经生活的地方,我们决定去螺蠏看看。出县城后,差不多就是开始上坡,盘山公路,到一个叫“南天门”的地方,以为终于到顶了,可汽车往下走了一段后再次扬头向上。直到有方竹林的地方,才算是爬到最高处。

螺蠏并不在山上,经过一片原始森林后全是下坡。公路很窄,很多地方只容一辆车通过。会车时,小车让大车,空车让载重车,往后倒到转弯处,紧靠路边。路下面有可能是万丈深渊,坡陡得牛羊都站不住,只有树能站住。在这种路上开车,不光技术好,还得胆大心细。据说一位深圳司机开了一段后两股打颤,再也不敢开,宁愿步行。我们停车拍照时,其中一位恐高,有意锻炼自己,尽量往路边靠,要有防护路墩才敢,否则只敢站在公路中间。这是阳光灿烂的初秋,再过两个月,这一带将有凝冻。在芭蕉村当村支书的程渊说,有一次去乡政府开会,公路打滑,刹车不起作用,垫石头也不行,危急关头,两人稳住车子,他往地上撒尿,用尿把冰凝化了个坑,下滑的车轮滑到坑里后终于停住。这位重庆邮大学毕业后回乡工作的大学生笑着说,他在芭蕉当了两年村支书,几次差点把拿除脱。

螺蠏东面是正安县,南面是绥阳县。去本县的黄连乡,去正安庙塘,去绥阳太白,步行都是五个小时。

螺蠏分上螺蠏下螺蠏,几百户人家,各自的情况并不相同,山沟里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溪边有土地的人家可种植水稻,住在半山坡的,则只能种包谷和土豆。上螺蠏有公司加农户模式的头花蓼种植,最近公司的人没出现,村民有些担忧。这种模式在各地都有,内容不同,有成功也有失败,企业在承担高赋税的同时还要获得利润并不件容易的事情。批评任何一方都可能失去公允。惟愿他们百事顺遂。

螺蠏的交通已经解决,年轻人骑摩托去庙塘或者太白都只要半个小时。以前步行需要五个小时,只是因为山太大,距离其实并不远。

从黄连乡到螺蠏的公路盘山而下,在一个山脊上分路,北去芭蕉村,南去螺蠏村。沿山脊上去是一座独立的高山,三面悬崖绝壁,只有一条陡峻的小路可爬上去。山顶稍平,有五十余亩。山脊上有清末留下的土炮。土匪进犯时,村民跑到山上躲匪。同行的人异口同声:这么穷,抢什么呢?据十七年前的影像资料,有的人家连盐都吃不起,老人冬天穿的是草鞋,四十岁左右的光棍多达二百七十人。民办小学,一下雨教室里就被孩子们踩成稀泥烂糕,教室快倒了,到中学的教室去上课。小学中学轮换着上。七千人的山村,高中毕业生十三人,初中生毕业五十六人。土匪抢什么呢?或许当年情况并不相同,或许土匪也是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的人。

换一种眼光看过去,其实桐梓的自然条件和区位优势非常不错。一是离重庆市及下辖的区县很近,重庆城区及綦江、南川等区县每年有几十万人到桐梓避暑、置业。二是桐梓山多,海拔米以上的高山有18座。这些大山是黔北避暑胜地。再往南走直到乌江,山反倒没这么高。狮溪镇柏枝山牛角寨海拔米,是黔北第一高峰。由于海拔高差大,气候垂直变化差异显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正是重庆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十年前,黄连乡除了破破烂烂的乡政府,只有几户人家,这几户人家的房子同样破破烂烂。现在,这里是洋气的避暑小镇,小街、高档酒店、滑雪场一应俱全。仅年上半年就卖出两百多套避暑小洋房。以前从桐梓到黄连,要五六个小时,天气不好还去不了。现在只要两个小时。清晨或黄昏上山,在“南天门”一带停下来,即便无欲无求,你也会豪迈顿生: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黄连有八个最,平均海拔全县最高,地域面积最广,人口最少,基础条件最差,工作条件最苦,生态植被最好,旅游环境最优,发展潜力最大。植被和旅游环境是否算最好,别的乡镇不一定认可。但发展潜力最大是肯定的,因为以前太落后,犹如一张白纸,现在正好画画。

黄连有成片的方竹林,有野生天麻,有原始森林。昔日取名黄连,不知是不是取其苦意,还是盛产这味中药。今天算是苦尽甘来,不再有药味,只有清风送来的草木味。最有意思的还是方竹,竹子越粗壮,越呈方形。指头粗的竹子并不方,很像荆竹。长到拳头那么粗,一眼就可看出方形,小一点的要看切面才是方的。笋子春茂秋生,并且从高海拔地区生起,地势越低生得越晚。竹林要坚持管理,像薅草一样,去旧留新,去细留粗。管理得越好,笋子越壮实。方竹苗移栽后要三年才开始生笋,采笋四五年后开始老化。而竹子本身,因为空心小,竹壁厚实,不能划竹剖篾,无法作一般竹子使用。窃以为,这不过是缺少调查,没有认真进行研发,天生此物,定会叫人物尽其用。石油最初开采冶炼时,大量使用的是煤油,汽油直接倒掉,因为它太危险,像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现在,年轻一代也许连煤油都没见过。谁敢说方竹没有更好的用途?

狮溪同样在搞旅游地产开发,方竹林比黄连更大,扶贫二字将会越来越少挂在人们嘴上,开发和富裕会越来越多人唠叨。这种唠叨越多,才越能弥补突飞猛进式扶贫带来的问题。桐梓的另一种资源是人文,周西成公馆、王家烈公馆、民国海军学校、蒋在珍故居,自民国十七年起,约十年左右时间,民间有“有官皆桐梓,无酒不茅台”之说。把曾经的故事讲好,对游客的吸引将会发生质变。

资源虽然丰富,要成就一番事业并非易事。尤其是在基层工作的普通公务员,他们承受的压力远远超过八十年代以来的任何一届。没有上下班和周末的概念,晚饭时接到开会通知,奔赴县城开完会还得回到帮扶点,几近奔命。还有农民的固执和误解带来的委屈,不理解他们的人的责难和存心使坏,都得去承受,去背负。几十年前,桐梓小西湖一块石头上镌刻有《石工歌》,在基层一线驻村扶贫的人不是石工,但其精神写照颇为相似:

嗟嗟石工,黄帝子孙,不期而会,众志成城。胼手胝脚,风暴雨淋,夜以继日,无日安宁,或钻隧道,鸠面鹄形,或涉冰流,澈骨寒心。科无寸被,夏抗蚊蝇,衣不蔽体,食止酸辛。已惟一饱,妻拏何存,偶为山怒,斩肢忘身,来如落叶,去如飘萍,岂免苛虐,胡云动成。君甘劳力,我愧劳心,劳心沽誉,劳力埋名,悠悠溱水,巍巍天门,象尔石土,终士留馨。

在仙人山,在黄连方竹林,在天花坪原始森林,葱郁的植被之上,仿佛有光,蓝光若隐若现,越远越有意味,近了反而什么也没有。当然,这有可能是喜欢自然产生的心理作用。但离开后,这道光不时在心头出现,仿佛一种召唤,一种期许。喜欢桐梓的重庆人越来越多,未来有可能超过一百万。这个地方确实好,我也喜欢。

作者简介

冉正万:生于年。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长篇小说选刊》选载过《银鱼来》、《天眼》两部长篇。曾获第六届花城文学奖、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等。

欢迎   编辑:何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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