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兴也一样不能左右自己的生死,他求生欲望很旺盛,只有更添痛苦和亲人的伤感。弥留之际,他的亲人围坐在他的周围,为他哭泣落泪,而他最想见的萧明慧,却不在身旁。他脑中还在想念,当年他给妈妈和外甥开门,看到明慧那张清艳的脸,如果可以活下去,如果再有一次道别的机会,他会不顾一切地吻下去,不管她心里有谁,不管她前途怎样,他只想要她知道,自己心中的热望和决心,远比她说的一句最好的朋友要更多也更重。
他越来越模糊的意识中,很想为自己安排后事:他想和夭折的小外甥女谢欣荣埋在一起,守护着她,不要让她孤零零地一个亲人也没有。但亲人们只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听不到声音。千头万绪,心中种种,转眼成空。
报社为孙国兴举办了追悼会,可怜他这样年轻有才华,却又这样不幸。省城大学的闵老师为这位弟子送了花圈,亲笔写了十六字挽联:往事成烟,雨疏山静;人生如梦,月冷风悲。
函授班几个至好的朋友们皆穿了黑衣,为孙国兴送葬,他是平安城的人,好不容易走到了这省城来,却又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平时一起喝过酒跳过舞,互相画过人体,他们便是他从未有过的兄弟。
之前曾对孙国兴表白后,未有回音,便发奋考研去了上海的中文系女生杜湘,得知消息,上午完成硕士答辩,下午便买了站票,一路站回了省城。换了一身白衣,手捧鲜花,跟函授班的几个黑衣人站在一起。
遗体在省城火化后,运回平安城,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靠着自己的才华终于走到省城,博来喝彩的年轻人,刚刚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要这样回家了。
平安城中人很多年后还记得这场葬礼,挎着相机,骑着自行车,一头长发的小孙,平时总被人笑骂,说他流里流气,不务正业,他也不当一回事,从小到大,没见他跟谁红过脸打过架,倒是常常拉架挨别人打。这小孙听说成了艺术家,去了省城当了大记者,谁不羡慕孙家妈妈养了个好儿子。可是他好人没好命,年轻轻地就抛下爹妈走了。
省城里来送他的就有十来个人,到了平安城来的人更多,说到底他是平安城的孩子,孙家的远近亲戚,孙家父母的老同事,孙国兴的同学,朋友,邻居,赵青玉关了店,换了一件黑色上衣,也走在了送葬的队伍里。
赵老板叹了口气,自己也默默地跟了进去。这是他的徒弟,他手把手教了他,又眼看着他在最短时间内超过了自己。技术可以教,审美却教不来,有他在这照相馆三年里也把自己的硬件更换一新,没有了他这照相馆也冷清了许多。
张前程给孙哥挑了一挂一万响的鞭炮,一个人举着,跟在队伍最后面,炸得震天响,红纸屑飘在风中,纷纷扬扬像雪花。流血不流泪,腰上别着匕首,街上的小流氓张前程,咧着嘴哭成了泪人。
农机厂也来了一些人,以前跟他一起玩的青工兄弟,孙惠芝和谢向阳的同事,萧明云在家看着陈萧雪和谢扬帆两个孩子,听这两小还在说什么时候找小舅舅去玩,情不自禁便扭身过去擦泪,心中担忧孙惠芝,她那么柔弱的人,可怎么再能扛得住这么大的打击。
孙家妈妈哭得昏死了几回,孙惠芝和谢春兰左右搀扶着她,后来还是几个亲戚拉住她,不让她跟着去下葬,怕她哭坏了身体再受野外的风寒。孙惠芝也哭得两度血压过低去输液,但她一定要去送弟弟,她没有送女儿已是毕生遗憾,弟弟她一定要亲手送他走。
孙家的祖坟在城外山坡上,谢向阳跑前跑后办了各种琐事,陈卫国打着下手。那墓坑冷冷,新翻开的土泛着潮湿的气息。一路都要人扶着的孙惠芝,此刻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她推开众人,从那墓坑纵身跳了下去,她伏在地上,把每一寸土都摸索了一遍,眼泪如水,流在了那坑底冰凉的泥土里。
让姐姐给你暖暖这墓吧,弟弟,姐姐知道你心里有志向,你那么努力,你也出人头地了,你那么好,那么心善,又有我们都不理解的才华,你坚持了,你奋斗了,你找了认可你的人,你从一个照相馆里的帮工,成了省报的摄影记者,你是我们的骄傲。可是你还没再继续走下去,做出更多你想做的事,你还没有结婚,没有抱上自己的孩子,我还没听到有人喊我一声姑姑,爹妈还没当上爷爷奶奶,你就这么走了,你好狠心,你好可怜,你也不愿意吧,从此你就一个人在这里长眠了。姐姐命太苦了,没有了女儿,现在又没有了弟弟,是不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坏事,这辈子要这么受苦,要是能替,姐姐愿意替你死,弟弟,姐姐愿意替了你呀!
她最后只记得是谢向阳跟着跳进来,抱住了她,别的事情就不记得了。而参加葬礼的人都看到了当时这凄惨一幕,边落泪边上前帮忙,谢向阳把昏迷的妻子艰难抱着举起,陈卫国也跳了下去,帮着把孙惠芝抬了出来。现场的哭声,惊飞了枝头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黑压压的一群。
后来关于孙家小舅舅的种种,陈萧雪多半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说他人有多好,拍得照片又有多好之类的,而她自己留下的记忆,永远是在照相馆里,她对着镜头笑着,做出各种表情和姿势,听着镜头后面小舅舅对她说:哎很好,对对,就这样,很好!有了!
小舅舅给她的礼物就是让她毕生都不害怕镜头,永远能跟镜头保持一种愉快的交流,这后来成了她吃饭的本钱。多年后,陈萧雪执意要为孙国兴办影展,还为此四处拉赞助,别人不理解,也唯有谢扬帆理解她,支持她,承担起了大部分琐碎的工作。他们两人办的不仅仅是一次展出,还是对他们共同童年的一次追忆,小舅舅温和俊秀的笑脸,是两个孩子生命中的太阳,永远不会忘记。
萧明慧在北京呆了三个月,这段日子真是忙碌不堪,王彩凤已经把店开到了北京城里,在动物园批发市场搞了一个店,在秀水街也弄了个摊位,动物园的专做批发,秀水街的货要精选出来,专杀老外。萧明慧两头奔忙,要尽快熟悉这边的行情和业务,至于王彩凤,她神神秘秘,每天穿得衣履光鲜,出入大酒店,不是香格里拉就是凯宾斯基,不用问也知道女老板谈的都是些大买卖,许多惊人的数字在这些约会和谈话里跑来跑去。
曹平北给两人备了个房间,他在北京有几处办公地点,都能住人,索性把钥匙也给了萧明慧。萧明慧谢了他,他还不高兴:咱俩谁跟谁,分什么你我。话说完就胳膊一圈,萧明慧只好又是一缩头,从他的腋下溜出来。曹平北打了个哈哈,心里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满,形象树得太高大,什么你情我愿才行啊,有时候男人就需要强势一点,女人也就是半推半就了么,像这样老猫捉老鼠,你追我躲要到什么时候才算完。
两处店的情形差不多摸熟了,萧明慧带了许多衣服样板,一个人回了平安城。此次在北京小住,见过了北京服装市场,眼界又是一宽,只是她回到店里,正要收拾带回的土产去姐姐家,却听店里的美婷说,对面原来照相馆的小孙师傅没了。
这话一个惊雷般炸响在萧明慧耳边,她晃了一晃才站稳。她只知道他去了省城当记者,后来他回来几趟,匆匆忙忙两人也没说上话,只听他说在那边很忙。那是不用多说得,省城大报,他一个新去的人,不知得有多少事要忙活。萧明慧为孙国兴高兴,平素他的理想,终于有了实现的地方。可这才多长时间,还不到一年啊,一个生龙活虎的男人,怎么就没了!
萧明云开了门,一时间竟没把妹妹认出来,萧明慧穿的是灰白色卫衣浅蓝牛仔裤,头发都梳在后面去,不过时也绝不落伍的装扮,比以前那种县城花蝴蝶的造型高出几个档次,在萧明云看,倒是顺眼多了。萧明慧给姐家买了烤鸭,给姐姐姐夫,还有小雪都带了新衣服,她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背,里面掏出的衣服,竟堆成了小山,连萧家爹妈,四妹明虹,小弟明天的衣服她都买到了。
翻看着衣服,萧明云迟疑着,说起了孙国兴的事。萧明慧听得黯然泪下:我还给惠芝姐带了条围巾,要不,姐你留着给她送去吧,我就不见她了。
萧明云趁机又劝了妹妹许多话,大意就是人生如此无常,一定要抓紧时间,该结婚生孩子千万别耽误了自己。而萧明慧只同意前半句,那就是人生无常,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活,孙国兴虽然寿命短,可他活出了自己的样子,他喜欢拍照,就成了个摄影师,不见得非要结婚生子才算人生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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