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作家杨仕芳侗族布央印记

三江侗族自治县布央仙人山景区。龚普康摄

村名

布央,一个隐藏在山林里的村庄,因盛产茶叶而闻名。然而直到20世纪末,这个村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究其原因,无外乎贫穷落后。当地曾经流行这样一首歌谣:有女莫要嫁布央,山穷水瘦满坡荒。缺钱少粮难度日,逃荒要饭到他乡。那时布央被嫌弃程度可见一斑。布央山高水远,水田稀少,一年到头刨土种地,依然难以得到温饱。穷则思变,20世纪80年代,布央开始种茶,经几代人的坚持与开拓,一举将这个默默无闻的村庄,从深山老林里带到世人面前。此时,于整个广西而言,谈起茶叶,绕不开边城三江,而布央又是边城茶叶产业中的典范。三江茶异军突起,更改了广西的茶叶版图,也为布央这块古老而神秘的土地注入了新的精神气韵。

每个地名都有其来由,布央也不例外。在我国还有不少未识别的少数民族,其中就有布央人。目前,布央人聚集在广西那坡县和云南富宁县、广南县等地,自称“夜郎”后代。云南的布央人现在归入壮族,而广西的布央人因族人所戴的头巾像瑶锦归入瑶族。我不知道挂在半山腰上的布央村人,是否与未识别的族群布央人有关。经史料推断,布央人祖先可能源于古百越中的其他支系,与源于西瓯骆越的壮侗诸族的先民有一定的亲缘关系,后来他们逐渐往西迁徙,经两广等地,最后到达滇桂黔边境地区。不同的是,村里人更愿意相信这种说法——“布央”最初是一个人的名字,他共有布袋、布勾、布糯、布交、布茄、布今等七兄弟,因为家族繁衍壮大而分家,于是七兄弟分散而居,就成了现在的七个分散在各个山谷河畔的村寨。对我来说,我更喜欢另一种解释:在侗语里“布”是“父亲”的意思,“央”是“棉被”的意思,“布央”即“父亲的棉被”。这种解释更符合我对“布央”这个词的想象与期待,抑或说,我对侗区恶劣的居住环境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侗族人住在山林间用杉木搭建起来的吊脚楼里,每到冬天,难以抵御风寒,百姓苦不堪言,而“棉被”带来温暖之意。这种温暖,与这个族群的良善和与世无争的性格高度契合。

仙人山

仙人山,顾名思义是神仙居住、神仙出没的山。相传在很久以前,这里还是一片原始森林,树木粗壮,遮天蔽日,野兽出没,人迹罕至。有两位贪恋山水的仙人,发现这里环境优美,便居住下来。他们每天在树下饮茶,谈仙论道,下棋对垒,何其逍遥。有一天,一个樵夫来到山上砍柴,忽然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于是顺着这股清香寻去。后来,樵夫看到仙人在下棋,绝妙的香气就是从他们身旁的茶杯里飘溢而来。两位神仙看到凡人闯入,匆匆遁去,却不小心打翻身旁的茶杯。茶叶掉在地上,扎入泥土,生根发芽。从那以后,山上便到处长着茶树。附近百姓听到了,认为这里有仙气,纷纷迁徙到此,繁衍生息。为了纪念两位仙人,故将此山称作“仙人山”。虽然这则传说是人们想象出来的,但人们虚构传说,也是有前提条件的,那就是源自人们内心深处的渴望与需求。当时人们生活困难,许多事情在现实中无法实现,便寄希望于神仙的出现,他们的举手之劳可能会拯救芸芸众生。

多年后,布央人终于找到了打开生活的钥匙,即种茶制茶。布央人不仅种茶制茶,还利用漫山遍野的茶园,装扮成一个巨大的天然氧吧。这里山峰高耸,树木葱茏,田陌交错,吊脚楼鳞次栉比,古色古香。每当夕阳西下,雾气从山谷中飘起时,整个山野就变成了一幅美丽的山水画卷。曾经高山寒地,让人望而却步,如今成为人们慰藉疲惫心灵的家园。在山间,随处可见小巧玲珑的亭子。坐在亭子里小憩,品着布央人亲手制作的茶,满眼尽是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美不胜收的景象。顺着步道,爬到仙人山顶端,坐在清凉的岩石上,看云卷云舒,倦鸟晚归,此时你会发现,你我并不输仙人,或者说你我已是仙人。

指示牌

古诗云:“雾锁千树茶,云开万壑葱,香飘千里外,味酽一杯中。”大意是说,在中高海拔的地方,常常能产出香气馥郁、口感甘甜的好茶。“山高雾深出好茶”,也成了人们对好茶的传统认知。布央仙人山茶园,分布于海拔—米的山腰上,常年云雾缭绕,风清气润,昼夜温差大,土质深厚肥沃,茶树生长旺盛,茶芽肥壮鲜明,造就了味道醇香的布央茶,深受茶叶市场青睐。现在,布央人以茶园为核心,打造成茶园景区,供人们观赏游玩。茶园依山势而成,阡陌纵横,线条流畅,呈现出原始形态的美。这里群山苍翠,清晨观日出,傍晚赏日落,再品上一杯清茶,便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最让我欢心的是,这里用的是上等的好水泡茶。这里的水,是从高山密林流淌而出的山泉水,常年叮咚流淌,有如仙女在轻弹琵琶。陆羽在《茶经》里写道:“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流慢者上,其瀑涌湍濑,勿食之。”山泉水从石缝里溢出,清澈甘甜,正是陆羽所说的泡茶上等水质。时下,好茶易得,好水难求,没有上佳水质煮茶,茶的味道和品质也将大打折扣。

茶园景区内主要干道全部铺上了水泥路,道路通畅,盘旋在茶园里,颇有曲径通幽之感。每个景点前都设置有指示牌,给游人以提示。在路旁还树立了一些个性化牌子,例如“想你的风还是吹到了布央”“我在布央很想你”等,每行字下边还配上英文,比汉字字体小一号,显然是为了营造轻松诙谐的气氛。一位懂英语的同行,在私下说:“牌子上的英文错得挺离谱的,要是他们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所有的英文纠正过来。”我先是一怔,回头再看着汉字下边的英文,似乎也看出了许多错漏,其实我看不懂半句英文,但我相信这位同行的话,不仅因为她在大学里教英文,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认真的写作者,对文字的敏感自然不在话下。听完这位同行的话,当我再看那些步道旁的牌子时,忽然有种荒诞感——它们漏洞百出,却站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与形象,使不明就里的游客沉醉其中,不少人还以这些牌子为背景拍照留念,接着把图片发到朋友圈,而朋友们又都不惜伸出大拇指点赞,谁也没有发现或注意到那些英文是错的。换句话说,大家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却倍感幸运,而这不就是旅行的目的吗?让身心放松愉悦。那些和我一样看不懂英文的人,并不知道英文的错误,也就压根没有受到影响,如同活在善意的谎言里的人,同样感受到真实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是真实的吗?如果是真实的话,那么真相是否已经不再重要,或者说在这种时候已经变得无足轻重。那一刻,我认真地想了想,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同行,只是有些无奈地说:“把这个发现写到文章里吧。”

晚会

在布央新村广场,每个晚上都会举办篝火晚会。“篝火”这个词,刚进入眼帘,我内心不由地咯吱了一下。自古以来,侗族人居住的房子全是杉木建成的,精致典雅,如同散落在山间的童话世界。侗族人居住的是木楼,所以对“火”是谨小慎微、十分注意的。所以,当在行程表上,看到有篝火晚会时,不禁引起我的怀疑,同时也激起了内心的期待,想看看晚会是如何“火”的。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野里也渐渐归于沉寂,那些飞禽走兽也钻到树丛里安眠了,而广场上灯火光明,飘荡着粗犷的歌声。吃过晚饭的游客和村里人,从四面八方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来,坐在戏台前那些擦拭好的长椅上,兴奋而又耐心地等待晚会的开始。那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场地上相互追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老人们看着他们,满脸慈爱,当他们不小心碰到客人,就会举起巴掌作出凶相,想吓唬和提醒他们,不要弄脏远道而来的客人衣服,毕竟碰到客人不礼貌,也没教养。孩子们都心领神会,用微笑表达歉意。可没过多久,他们又四处乱窜,没法控制住双腿,这就是孩子的天性吧。也罢,老人们无奈,暗暗叹息。

晚会在期待中终于开始了,没有华丽的开场,身着侗服的主持人,拿着话筒走到戏台中央,操着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直接宣布晚会开始,一股浓烈的乡土气息扑面而来。我想这种没有繁冗流程的开场,应该会给客人们带来不一样的感受吧,如同来到山上品茶,回味的就是其山间的纯静与质朴的味道。表演的节目有吹芦苼、跳侗舞、唱耶歌,还邀请客人参与表演,主人和客人都融合在欢乐里。当看到广场中央燃起篝火,人们围着“火”堆唱歌跳舞,我那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因为那并不是真的火,而是用灯光映衬出火的形象,这样既显示出火的外形又消除了火灾隐患。然而,我心里还是有点失落。我明白了人们在“晚会”前为何要加上“篝火”两字,因为时代进步了,人们接触的事物多了,也便形成了新的表达诉求,诚然这也道出这个族群的包容与谦逊。

在晚会中,我再次被侗族大歌所打动。虽然我工作生活的地方离侗区不远,但是自从到山外念书之后,便觉得这种流传于乡间的歌谣很土,难以与流行音乐相比拟,我也就不再学习,更不用说去研究这类歌谣了,到现在我也就不会诵唱。当在城里奔波多年,身心疲惫,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有一次到北京办事,听到几位侗族女孩在唱大歌,我顿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似乎找到丢失已久的珍贵之物,继而眼角泛起了泪花。那些歌谣,是绕开外衣直击灵魂的声音,是唤起沉睡记忆的声音,也是点亮人生灯塔的声音。我感激父母以及故乡赋予我的母语,使我在茫然之时找到回家的路。

飞山庙

在村庄下方,有一座风雨桥,因为年深月久,桥身已呈暗灰色,桥两头的斜坡上长满数棵古树,衬托着风雨桥的庄严。在桥头有座不大的庙,叫“飞山庙”,供奉着侗族首领杨再思;侗族人称他为“飞山大王”。庙里香火不断,人们说“飞山公”慈祥而灵验。

五代之时,朝代更迭频繁,而杨再思却把诚州治理得井然有序、太平安定。他出身富贵人家,其生活习俗、服饰、语言皆与当地子弟无异,并跟他们互称兄弟,与当地人建立良好关系。他坚持“以和为贵”,坚持汉蛮民族和睦,反对互相歧视。他敬畏天地,遵循“天人合一”,让治理下的各民族、各部落百姓团结相处。他尊重自然地理的差别,将直隶飞山峒以外的各峒设“款首”,让有威望的大姓头人担任“款首”,建立“峒制”“款约”,严明组织号令。他忠于朝廷,换来社会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他被十峒人推为“十峒首领”,后又被朝廷封为“诚州刺史”。朝廷势衰,无力控制时局,藩镇争战不息。他便训练起十个儿子,分镇各峒要塞,组织青壮年编队习武,实行全“蛮”皆兵。他们父子身先士卒,既分兵严守,又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歼灭敌人。从此,全州峒民无不称赞他们父子,西南诸番再也不敢觊觎诚州,纷纷与诚州修好。经过他们父子的励精图治,诚州各方面都安宁有序,因此侗族地区把他奉为神明。

杨再思之所以能治理好诚州,“侗款”在其间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款”相当于侗族社会的“法律”,约束侗族地区人们的行为规范,在“款”基础上,人们通过盟誓与约法,建立起区域行政与军事防御性质的联盟,是侗族古老的社会组织和社会制度。在重要时节,由寨老或款首组织立款、讲款。款约内容丰富多彩,包括成员行为规范、道德规范、家庭组织、民族起源、区域划分、宗教崇拜等各方面的内容,是侗族文化的百科全书。在发生违反款约的行为时,就根据款约进行处罚,轻则罚钱米之类,重则杀猪宰牛、吃款酒,重则将违款者沉塘或驱逐出寨。这种极富权威的“款约”,约束并鞭策侗族社会,使侗族人遵章守纪、有礼有节。而所有的“款约”,都是大家一起商定,也就一起遵守,是侗族社会特有的民间自治组织,所以侗族地区被誉为“没有国王的王国”。

新中国成立后,侗族社会开始启用法律,“侗款”也就跟着消失,然而却在侗族人的心底鲜活,简化成一条条乡规民约,刻在村寨中央的石碑上。现在,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村里人都还到庙里祭拜飞天大王。飞山庙正对面是茶马古道,年12月红七军经过此地,激战土匪,救济贫苦群众,给侗乡百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那之后,村里人到庙里给飞山大王祭拜时,也给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无名战士祭奠。

作家简介

杨仕芳,广西三江人,中国作协会员,累计发表作品多万字,已出版多部作品集,获得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

来源:广西民族报作者:杨仕芳

责编:黄云

审核:韦颖琛

监制:韦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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