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重磅推出苏沧桑长篇散文牧蜂

年9月号《人民文学》以二条重要位置,重磅推出浙江作家苏沧桑约两万字长篇非虚构散文《牧蜂图》。编辑在卷首语推荐词中说:“《牧蜂图》文笔清畅,如同生灵间的交谈,表达着对劳动对生机的天然情感。”

二〇一九年春,作者苏沧桑远赴新疆行程万里,深度体验鲜为人知的养蜂生活,写就长篇非虚构散文《牧蜂图》(约2万字),分“上篇:江布拉克往事”和“下篇:从碧流河到伊犁河谷”,力图以动人的文字,讲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浙江、新疆三代养蜂人浪迹天涯、追花夺蜜的故事,描绘了一幅时空交错、如歌如诉甚至惊心动魄的绮丽画卷。

苏沧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主任,浙江省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在《新华文摘》《人民文学》《十月》《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四百余万字,出版散文集《等一碗乡愁》等多部。获冰心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琦君散文奖、中国故事奖等文学奖项。多篇散文作品入选全国各类散文选集、散文年选、排行榜、教材读本,并被应用于中、高考试题。牧蜂图人民文学·年09期苏沧桑“就算生活给我无尽的苦痛折磨,我还是觉得幸福更多。”

缘起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

十二年前一个初春的午后,杭州转塘,堵车。车速很慢,有一些影子从我视线里攸然而过。

是一些蜂箱,散落在路边的乱草里,一个看起来又脏又旧又神秘的养蜂人,脸藏在帽纱里,边走边低头吮吸着右手食指,像是指头有残留的蜜,又像是被蜜蜂蛰出了血。彼时阳光通透,他却像在夜色里潜行。

突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对视的瞬间,我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要跟他去养蜂,逐花而居,躲开这滚滚车流,滚滚红尘。

仿佛命里注定,多年以后,在一个改稿会上,我读到了一段令人动容的文字,作者是一位七旬诗人,曾经在天山养过蜂,在天南海北漂泊过多年。他和我同坐一排,中间隔了很多人。我将身子后仰,目光越过一道道脊背像越过一道道山梁找寻他,心里升起一个念头:我要去天山看看他看过的月亮,走一走养蜂人走过的路。

二〇一九年暮春,我出发了,带着他的诗集、一个血压计和一堆药。我想,视线之外,一定存在某种不羁不俗的生活,可以紧握梦之马的缰绳,将内心最响亮的声音刻进生命的年轮。

从杭州到新疆,乌鲁木齐……奇台县……江布拉克……碧流河……伊宁……伊犁河谷……果子沟……赛里木湖……蜜蜂薄翼如舟,载我漂在四十年来养蜂人的足迹连成的地图上,漂在雪山草原湖泊河流之上,漂在无边花海之上,漂在脑海里反复响起的一部外国电影主题曲里,是吉普赛人的流浪之歌。

二〇一九年立秋,台风将至,窗外汹涌的乌云映入了电脑屏幕,我在汹涌的乌云上敲下本文的第一个字时,想起了一句话。

“人们对密布的乌云视而不见。”

上篇:江布拉克往事

三十九年后,东海边慈溪城一个临街的院落里,诗人沈建基手捧旧相册,和我讲起了当年扒火车的情景。我的耳蜗里回旋着东海的潮汐声,却清晰可辨三十九年前天山脚下火车提速的轰鸣声,轰鸣声中他狂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黑色敞皮火车裹挟着寒风和沙砾,试图一把拎起他并掀翻他。他一手紧抓竹壳热水瓶和铝饭盒,一手极力伸向正呼啸向前的火车,伸向火车上一张张被煤灰弄得像熊猫一样的脸。小他十二岁的妻子叶羽琼,一岁的女儿松松,小他十八岁的小弟,还有两个徒弟,都向他拼命呼喊着,极力抻长双手试图将他拽上火车。他追赶火车,像小兽追赶巨兽,追赶抛弃它的母亲。心脏快要从胸膛蹦出来的刹那,他够上了火车皮某个突起的部分,一扯,一跃,飞身翻上了火车,差点撞到那一张张乌漆麻黑的脸,那些脸正绽放出一排排雪白的牙。羽琼抱着咿呀学语的松松,呆坐在地上的铺盖堆里,暗夜将一些支离破碎的光亮射进货舱,照见她左下眼睑正中悬停的一颗泪。这是她第一次跟着他穿越千山万水到新疆养蜂。发现他在看她,她一低头,泪珠落入了幽暗中。松松大着舌头说不清话,蜂箱装车时,她的舌头被一只受惊的蜜蜂蛰出了血,还肿着。天空宛如一只巨大的黑鹰俯冲而下,覆盖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天地连接处,一条雪亮的白线,宛如一只正打开银色羽翼腾空而起的飞鸟。从浙江到福建到山东到内蒙古再到新疆,辗转千万里,天山终于近在眼前了!“老虎、狗、神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养蜂人的生活写照。带着所有蜂箱、所有家当、所有人手追花逐蜜、转场运输,是靠天吃饭,也是行军打仗,带着五个组二十几号人的沈建基就是总司令,必须得像猛虎下山,而吃喝拉撤有时连狗都不如。每一次转场,撤帐收拾、关钉蜂门、搬运叠装、绑绳固索、装车卸车,都必须分秒必争。火车不等人,不管你装完了没有,也不管你去上厕所了还是去买饭菜了,说走就走。途中不会随便停车,只有到了编组站,才会停两三个小时或更长时间。货车多为装煤和石子的敞皮车,没有列车员和食物,没有厕所,常常是在车上憋大半天,趁火车临时停靠,大家迫不及待地下车找厕所,找饭馆,有时好不容易找到了,火车早就开走了。幸而他有一手养蜂二十多年被逼出的扒车“绝技”,才有惊无险。如果真掉队了,只能找火车站帮忙搭快车去追他们。寒风从缝隙直灌进车皮,地上的破棉被一角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沈建基将一小勺蜂蜜水喂到松松嘴里,眼前浮现了一张老人的脸。他见过很多在火车站失联的养蜂人,但没有见过那么凄惨的一张脸。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火车经过一个戈壁风口,夜黑得像掉进了锅底,突然,满戈壁的石头像狼群一样咆哮起来,紧接着,暴雪裹着石头,石头裹着沙粒,贴着地面向着火车正面袭来,整个车身剧烈摇晃,像惊涛骇浪中的船,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窝在戈壁滩瑟瑟发抖。据说风暴倾翻火车是常有的事,养蜂人在车上被冻死也不稀罕。一个养蜂人说,有一年他们去西藏养蜂,一个女的才四十多岁,身体不好,因为高原反应吃不下饭,就在火车上活活冻死了,辛苦了一辈子挣的蜂箱什么的全都给了徒弟。一个叫“红柳”的火车小站门口,一块破旧的小黑板前,一位老人眯缝着眼睛,灼灼的目光搜寻着什么。他整个人像一顶被废弃的破帐篷,破衣烂衫,两只鞋子都露出了一个大口子,脸上已看不出皮肤本来的颜色,胡子上结着冰碴,鼻子和下巴上全是血,干了的和新鲜的血。老人掉队了,也想施展多年练就的扒车绝技,但火车已经提速,太快了,年迈的他被呼啸而过的狂风掀翻在雪地里,他爬起来本能地循着家人远去的呼喊声沿着铁路追,跑不动了,就走,一直走,顶着暴风雪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走到了这个小车站。突然,老人的胡子剧烈地抖动起来,带血的冰碴纷纷掉落,泪水夺眶而出。小黑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粉笔字:某某某:爷爷,我们在前面某某处等你。五月末的天山脚下,一个晨起放羊的哈萨克少年发现油菜地里出现了一群神秘的黑衣人,他们穿着笨重的棉衣棉裤,头戴面纱,面目模糊,看上去惊魂未定,疲惫不堪,如同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历经长途运输的蜜蜂们也惊魂未定,疲惫不堪,亟需休整,恢复元气,再上天山采草场百花,奇台县农六师一〇九团农场的油菜花地,便成了沈建基们暂时的家。帐篷依水而居,日子总算有了点“神仙”的意思了。清晨,掀起帐篷门帘,只见远处的天山雪峰像一群雪白的马,栖息在大树般的玫瑰色朝霞下。羊群散落在晨曦中,云朵般安详。草原如同一场即将开席的盛宴,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在昂首期待着什么,草香和花香浓稠得像能把整个人托浮起来。蜜蜂倾巢出动,千万双小小的羽翅将空气搅成一个个小小漩涡,试图将初春快速解冻。羽琼趴在他挖的地灶前,把火生得呼呼地响,灶口便窜出一条条红狐狸妖娆的尾巴。午后,不用摇蜜的时候,沈建基就在帐篷里看书,微风从帐篷底下吹进来,木板床下的青草随风摇曳,让他想起油菜花地尽头的无边麦浪,想起东海之滨的家,想起两年前逝去的前妻和幼儿,想起自己浪迹天南地北的前半生。外面传来徒弟们哇哇哇的叫声,他们正脱了棉袄,在阳光下洗澡,天山清冽的雪水让年轻的皮肤泛起阵阵红浪。夕阳要到九点才落下,黄昏时分,孩子们最喜欢跑去看农场职工挖野地里的田鼠洞,不出意外,一个洞能找出二十公斤以上的麦子。孩子们追着田鼠跑,田鼠们有灵性,洞一被挖,准备了大半年的口粮没了,熬不过漫长的冬天了,它们就会纷纷跑到水渠边碰死。常有哈萨克或维吾尔牧人过来,打个招呼,说几句听不懂的话,常有扛着铁锹的兵团农场职工来闲聊几句,或叫他们去看露天电影,或参加当地人的婚礼。一个哈萨克小伙子见羽琼长得美,虽语言不通,老是打手势笑着邀请她跳舞,她飞红脸,飞也似地逃了回来。有时,他也去奇台县城办换证进山的手续,买点东西,完了找个小旅馆住下,到小饭馆叫二两小酒,就着夕阳的余晖慢慢喝,然后在渐渐冷清的陌生的街上慢慢溜达,一直走到脚下的夕阳变成了月光。街角转弯处的小店里传出熟悉的电影歌曲,小贩在叫卖,孩子们在奔跑,几个维吾尔族姑娘轻轻飘过,那么嘈杂,又那么安宁。他真想躺下来,住下来,永远不再漂泊,多好。回头,又看到远处天山绵延不绝的雪线。雪线让他想起最多的,是母亲的白发。

三十九年后,沈建基依然觉得,那一晚山林里的月色,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月色。一切安静下来后,他将蜂箱上的马灯点亮,翻开一本书时,听见山林中传过来仿佛玻璃在滑动的哗哗声。一轮巨大的金月亮,孤悬在博格达雪峰上,向雪山、幽谷、草场洒下了亿万道银色光芒,群山中了蛊惑般肃然拱卫,天地变成了一个人间异域。如同一声悠扬的小提琴声之于雄浑的交响乐,一涧月光从云杉林深处缓缓淌出,如他刚刚摇的蜜,如从炉火中刚脱胎的琉璃。溪流遇到一块巨石,飞溅起细碎的冰屑般的光芒。他坐到巨石上,将整个身体沁入光芒,亦被光芒沁入,他不知道自己是月光,还是月光是他自己,如同梦里庄周不知是鱼是蝶,或鱼蝶就是庄周,栩栩然,蘧蘧然。月光让风和云都停了下来,让鹰回到了巢里,让他这几天来惊魂未定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从山下的油菜花地,转场到山上百花绽放的牧场,要走盘山马车道,经过一个个悬崖。满载着蜂箱和人马的五辆大汽车,从马车道鱼贯而上,步步惊心。车子经过悬崖拐弯处,沈建基一动不动紧盯着司机手里的方向盘,坐在车身最右侧的羽琼紧紧将松松抱在怀里,一声不吭。没有一个人吭声。有什么突然攫住了他的手,一阵剧痛。是羽琼抓紧了他,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肉却浑然不觉,眼睛和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发出了无声的“啊”。沈建基顺着她的目光侧身去看,只见前面那辆汽车有两个轮子一半悬空着开过了悬崖。“跑惯了,出不了事。”当地雇来的司机若无其事地说。事实并非他说的那么轻松,曾经有马队驮着蜂箱上山,马失前蹄,车翻了,受惊的蜜蜂疯狂乱窜,一头大马竟然被惊慌失措的蜜蜂活活蜇死。翻车要人命,蜜蜂受惊也会要人命。沈建基几乎每天被蜜蜂蜇,最多一次被蜇了百余下。那年夏天在内蒙古采木樨花,蜂箱放在黄河滩边的大堤上,上游突降暴雨,洪水滚滚而来,眼看要将大堤淹没。本来,搬运蜂箱必须在夜晚等蜜蜂回巢,来不及了,四个蜂箱叠在一起有一百八十斤,不及固定便一担一担赶紧往大坝高处挑。有一个蜂箱摔下来了,天热,蜜蜂脾气暴躁,一下子劈头盖脸蛰上来,他躺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一共被蜇了一百多个包,幸而他长期被蜇对蜂毒有了抵抗力,换了其他人,可能已经死了。悬崖是“拦路虎”,到达天山腹地的牧场时,又来了一个“拦路虎”。一进谷口,只见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位哈萨克壮汉呜哩哇啦打着手势,冲到跟前,拦住车头不让进场,语气很是凶狠。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顶瓜皮小花帽,大胡子,棕蓝色眼睛,像一头胡狼,待沈建基掏出盖着鲜红大印的介绍信晃了晃,他却立即换了个人似的,将马一勒,让到路边,居然还欠身摊开手掌作欢迎状。来的是看守草场的哈萨克人呼朗白,与他十五岁的女儿古尔丹住在一个白毡房里。沈建基将自己的帐篷安在离呼朗白毡房一百米处,与这一对有趣的父女成了邻居。每天早晨,当露珠挂满草尖,呼朗白的白毡房上便会升起淡蓝色的炊烟,响起古尔丹咯咯咯的笑声,笑声从百米外一直如银铃般一路撒到帐篷前,撒到沈建基的小弟身边。壮壮的古尔丹、脸上有着两坨高原红的古尔丹、永远在嬉笑怒骂的古尔丹整天围着他们转,瞪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并不懂。天黑了,古尔丹一手拿着自制的奶酪,一手拿一只手电筒钻进帐篷内乱晃一通,最后总是将手电筒对准小弟的脸,盯着他左看右看,嘿嘿嘿傻笑。大家问,你是不是喜欢他?她听懂了,用夹生的普通话大声说,就是喜欢!羽琼在帐篷里洗澡时,沈建基要在帐棚外看着。有个徒弟故意逗古尔丹,说,沈建基的帐篷里在放电影。古尔丹便要冲进去看,沈建基自然拦着不让。她便偷偷溜到帐篷后面掀开一角偷看。过了一会儿,她跑出来,涨红了脸,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据说,他们一生只洗三次澡,出生、婚嫁、入殓,在她的生命经验里,她从未见过人洗澡。两匹野马依偎在河边饮水,古尔丹呆呆看了一会儿,突然非要教小弟骑驴。驴一见小弟挨近,便蹶屁股扬蹄子又踢又咬。古尔丹叱喝着勒住驴头,总算让他爬上了驴背。驴生气了,故意向着艾蒿似的草丛里钻,草有毒,人的皮肤一触碰便会又痛又痒还起红疙瘩。小弟哇哇乱叫,大家哈哈大笑,古尔丹涨红着脸,直跺脚,大家笑得更响了,一群蜜蜂被吓得轰一声散了。小弟不仅有果浆般的“艳遇”,还有烈酒般的“奇遇”。沈建基让他下山去供销社联系装蜜的铁桶,太阳下山了,他没回来,吃晚饭了,他没回来,月亮出来了,他还没回来。迷路了?摔下悬崖了?沈建基彻夜无眠,终于熬到天蒙蒙亮,喊起徒弟们正准备下山寻人,只见玫瑰色的晨曦衬出了山坡上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那个熟悉的身影似乎累得要命,每抬一脚身子都在摇晃。沈建基的眼眶湿了,冲上去摇着小弟的肩膀问他怎么回事。小弟说,回来的半道上,天暗下来了,忘了谷口的分叉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七拐八拐拐进了一条山沟,只见不远处燃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有人围着篝火在唱歌跳舞,空气里弥漫着烤羊肉浓郁的香味,他循着火光走过去,被一群哈萨克青年男女一把拽进了人群里,拉着他又唱又跳,又吃又喝。他从来不会歌舞,也不会喝酒,却像中了魔一样,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完全放开了自己,酒醉了,歌醉了,舞也醉了,他觉得自己是和从月亮上下来的仙人们一起狂欢,直至瘫倒在一个毡房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睁眼看见狂欢的人们东倒西歪还在沉睡,急忙悄悄爬起来,就着微亮的晨曦,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了谷口,终于看到了古尔丹家淡蓝色的炊烟,两顶熟悉的破帐篷。沈建基坐在金月亮下,心有余悸地回想着这些天来的种种状况,不由笑了。哗哗的溪流声里,响起了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声,不远处的云杉深处,闪出了一骑枣红马,马背上一个像是喝醉了歪斜着身子的哈萨克汉子,在月光下一晃一晃晃到他面前。哈萨克汉子翻下马,对着他一阵呜哩哇啦,见他摇头,便用鞭梢指着孤悬在雪峰之上的月亮,又是一阵呜哇呜哇,然后,晃着身子翻上枣红马。哒哒哒哒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隐入了更幽深的山林,遁入了月光的更深处。沈建基想,他一定是在说:他是从月亮里来的,顺着涧水,月亮就是他的家。他转头看向金月亮,看到了月光下天山延绵不绝的雪线,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白发。

叶羽琼记忆里最美的月光,她自己并没有看到,而是她想象的。月光不属于她,属于两个为她穿越沙漠打鱼的男人。多年来,那一夜的月光出现在她反复的想象里,如她酿了多年却始终舍不得开启的一坛美酒。嫁给沈建基是一个意外。按福建老家人的话,是被他“骗婚”的。第一次见他,她不知道他比她大十二岁,不知道他是被迫浪迹天涯的“狗崽子”。更不知道他相濡以沫的前妻和幼儿过世两年多了,留下稍大点的一双小儿女,也远寄浙江与老母相依为命。这个人前目光坦诚、说话幽默的壮年男子,人后常独对冷锅剩灶,一想起往年养蜂归来前妻迎向他的惊喜的眼眸,她每天清晨坐在竹楼窗前梳妆的样子,他便会潸然泪下。真相大白后,家里人强烈反对。羽琼的四叔公对羽琼全家打包票说,看他头相走相、言行举止,又爱看书,应是终身可托。那一晚,福建老家临溪的木楼下,羽琼隔窗看见月光下一个孤单的身影,一直站在对岸的白石古桥上,久久没有离去。多年后她才知,那一晚,他对着溪水暗暗发誓:若有幸得娶羽琼,穷死也不能再像前妻那样让她受苦了。在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还留着前妻和夭儿用过的物品。许是睹物思人,夜深人静时,她从他肩膀微微的颤动里感觉到他背对着她在抽泣。她将手递过去,手指触到了冰凉的泪水。她什么都不说,轻轻搂过他的头,抚摸着他黑暗中的脸,静静等帐篷外的风声渐渐平息,听他的呼吸渐渐恢复平静。渐渐地,家里的旧东西一样一样都不见了。是她故意丢的。他从来不问,越来越多的笑容回到了他脸上。追花逐蜜的日子,她也渐渐习惯,不得不习惯。有时整个帐篷被风沙掀掉,有时挑水要下到深沟里两口子一起才抬得动,只能洗脸不能洗澡。刮大风打不上蜜,下雨下雪打不上蜜,蜜少了发愁,蜜多了开心,却能把人累晕在地上,一整天没空吃饭只能拿蜂蜜兑水加盐当饭吃。十天半个月下山采购一次蔬菜,只能采些野菜添补,等等,她都习以为常。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把难受当享受,便不觉得苦了。他就着帐篷里的马灯读书时,她和松松头并着头,躺在小小的木板床上,床下野花盛开,野草滋滋生长。他的书基本是借来的,翻得很烂,苏联小说、诗集、赤脚医生指南、养蜂技术,等等,还有一张旧地图,他在上面研究各地花开的时间,谋划一个个春天一年年的征途,联系供销社、发电报、写信。他是整个养蜂队伍的主心骨,在她眼里,就是千军万马的统帅。松松没有玩具,羽琼用旧衣服做了一个布娃娃给她玩,又用木头做了一个小推车给她玩。忙的时候,只能留松松一个人在帐篷里玩,她玩剪刀,玩飞针走线,让大人们瞠目结舌。松松喝马奶羊奶长大,头发和睫毛都是卷曲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水灵,大家都叫她“哈萨克”。松松便大喊,我不是哈萨克我不是哈萨克!初秋雨雪多了起来,一时晴空万里,一时乌云漫天,一时大雪纷飞,瞬间又艳阳高照。羽琼怀孕了,强烈的妊娠反应跟天气一样难以捉摸,吃什么吐什么,就想吃鱼,吃家乡的鱼。“等着,我去给你找鱼。”不知从哪儿,他借了一辆破自行车出发了。沈建基骑着破自行车,穿过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再穿过一整个沙漠,再穿过和麦田一样金黄色的胡杨林,去找他的养蜂朋友老赵帮忙。从早晨天刚亮出门,到夕阳西下了,才走到老赵的家。老赵立马拉上他就往沙漠深处的海子跑。海子已经结冰了,他们用力凿开冰层,将网下到了水里。黎明时分,月亮渐渐西沉,照见茫茫沙漠中镜子般雪亮的海子。两个男人将渔网一把一把捞起来,捞起了无数细碎的月光。有!鱼!他们捞起了一网鱼,像捞起了一网银色的月光。多年以后,羽琼仍然记得那无比漫长的一夜。明知路远,他不可能当天回来,心里依然忐忑。羽琼记忆里的老赵好像是蒙古人,也带了一批人养蜂。第一次见面,好像是在内蒙古,又好像是在博乐,他路过沈建基的帐篷,说,你这个蜜蜂不对。羽琼和丈夫对视一眼,心里一惊。外行人看不出来,这个陌生的同龄人看出来了。蜜蜂一蓬一蓬在帐篷上飞,看起来生气勃勃,其实是饿了,安静不下来。天气不好,蜜打得少,手头紧,没钱买糖喂它们,只能以最低标准维持它们的生命。他对沈建基说,糖,我给你。沈建基又惊又喜,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这样吧,我把余下的蜂胶都给你吧,一点心意……老赵没等他说完,怒了,大声道,我怎么能拿你的东西呢?帮你就是帮你,不需要感谢。要是这里实在打不上蜜,跟我去那边的向日葵地吧。素昧平生,除了天生的厚道,还有养蜂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吧。羽琼生松松的时候,老赵派徒弟送来土鸡炖土豆,很久没有吃过荤腥的羽琼总算吃了一顿饱饭。老赵他们一年杀一次猪,他让徒弟隔一阵就送一块腌肉来,大米不够,就送馒头,有一次还送过来半只摔下悬崖的羊羔。羽琼炖了羊肉汤,蘸着馒头整整吃了一个星期,松松一定要自己吃,不用喂,吃得满身都是羊肉汤。天亮了,沈建基还未回来。羽琼腆着肚子爬上山岗,向远处望过去,无边无际的金黄色的麦田正在等待收割,整个天地间空无一人。吃中饭时,她想象着他骑着破自行车,自行车后载着鱼,一个人穿过沙漠,穿过和麦田一样金黄色的胡杨林。吃晚饭时,她想象他已来到帐篷外,正一手撩起门帘,一手拖着一袋鱼。不,没有鱼也没关系,只要他平安!终于,那个灰头土脸的人,和比之前更加破烂的自行车出现在她眼前,还有一大袋散发着海腥味的死鱼。鱼不大,异常鲜美。多年后,她的舌尖依然会泛起鱼的鲜甜,泪眼模糊中会浮现那个遥远的冰冻的海子上两张被寒风吹得通红的脸,滴嗒的清鼻涕,红肿的双手,呼哧呼哧喘出的白汽,在晨光的映照下,宛如……宛如他的誓言,他写的那些诗,她看不懂,却觉得特别美。

几年后,叶羽琼打开院门,看到夜色中几张熟悉的年轻的面孔,吃惊地叫出了声。老赵的几个徒弟趁着夜色,像他们当年戴着面纱神秘地出现在天山脚下一样,悄悄站到了东海边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他们把其中最小的徒弟留了下来,又趁着夜色匆匆离去。小徒弟左手包着纱布,纱布上透出血迹,伤并不严重,但他惊恐的眼神始终躲闪不定,吃下一碗羽琼亲手做的海鲜面后,脸上才渐渐泛起红润,但始终目光低垂。他们在当地跟人打架了,对方是当地一个什么局长的儿子和几个跟班。双方都受了伤,但对方仗着老子,对他们穷追猛打,扬言一定要让他们坐牢。老赵让他们偷跑到宁波来找沈建基,并未交待任何话。沈建基说,小孩子打架正常,万一坐牢了就难得有什么好前途了。不要怕,就在我家待着吧。他心想,我就不信他们能找来,找来也不怕!老赵没来电话,仿佛远隔几千公里,听得到他心里的话。小徒弟这一待就是整整一年。来自天南海北的养蜂人之间虽互不熟悉,但如同蜜蜂之间有着某种天然默契,会互相帮衬,甚至会拔刀相助,为生存,也为尊严。有一次,沈建基在江苏追着紫云英走,疲累极了,在火车上饿了很久没吃东西,好不容易火车临时停靠,一家人赶紧跑到饭馆填肚子。太饿了,他便多买了几罐饭,最后剩了三罐没动过,当时粮票金贵,就想退。店小二抬眼看看这一帮破衣烂衫、脸上乌漆嘛黑的人,摇了摇头,蹦出两个字:不退。突然,旁边一桌有人一拍筷子,嚷道:为什么不让退?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养蜂人?是一群陌生的养蜂人,也在店里吃饭。店小二嗓门便大起来,伙房里闻声冲出几个伙夫之类,手里提着菜板菜刀扫把。一场群殴之后,自己人一个都没有受伤,却把医院里去了,好在是轻伤。蜜蜂等不得,几经交涉,留下小弟当人质,等人出院才能走。练就一身“猛虎下山”本领的小弟,找了个机会便逃了出来,赶上大部队,扒上火车,继续追花夺蜜的新征途。多年后,心脏放了四个支架的老赵,坐在东海边慈溪城沈建基的院子里,与老友久别重逢把酒言欢。醉意朦胧里,他听见了东海潮汐涌动的声音,听见沈建基在说,在外面养蜂二十年,流离失所,百转千回,却没有一个兄弟坑我,只有帮我的。羽琼笑了,说,是啊,还有老张、老林、老邬,对对,还有那个王琦。

二〇一九年六月,新疆奇台县一〇九团农场退休职工王琦将一个苹果大的钢球轻轻放在江布拉克草原的“怪坡”上。钢球慢慢向着高处滚动,而不是向着下坡滚落。他嘿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假牙,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对我说,当年我和沈建基养蜂的半截沟,怎么还有个怪坡呢?远处的天山雪线,近处起起伏伏的麦田间两棵孤零零的大树,香喷喷的阳光,都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不一样的,是多了几个游客。他记得怪坡正对面,就是特别恐怖的刀条岭,他们只去那儿放过一季蜂,三天两头遭遇电闪雷鸣,打死牛羊,打翻帐篷,再也不敢去了。那一年,沈建基四十五岁,他四十四岁。一个难兄,一个难弟。一场接着一场大雪,像蚕一样啃噬着牧场,一寸寸向前推进,雪线一公里一公里向着帐篷和蜂箱逼近,不久后,大雪就会吞没整座天山,该是撤离的时候了。这是沈建基第二次来天山,和王琦一家的帐篷在怪坡上紧挨着住了一个月,打理蜜蜂、打水、聊天、吃肉、喝酒,都在一起。可是,连日雨雪,几乎没有打到蜜,沈建基连回老家的路费都没有了。傍晚时分,沈建基催促蜜蜂回巢,回不了巢的蜜蜂会躲在树叶下过夜,第二天找不到家,就会冻死。沈建基想,如果回不了家,我们躲在哪里过冬?会不会冻死?夜风凛冽,一钩残月护佑着山道上缓缓而行的几辆笨重马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一边是黝黑巨大的山影,回头看时,曾鲜花遍野的草场一片空寂,只有呼朗白的毡房里隐约透着一豆微弱的灯火,在幽暗中越来越远。一〇九团农场粮站仓库的墙外,多了两顶帐篷,勉强作为沈建基他们的家。十二月的夜,气温已低至零下三十几度,冻入骨髓。盖了两层被子,压上所有的衣服,还是冷。羽琼捡来砖头,在外面地灶上烧烫了,用破布包起来塞到被窝里取暖。早晨起来,最下面的垫被总是冻得硬绑绑的。老鼠也怕冷,成群结队钻进帐篷,钻到两层被子中间取暖,把羽琼吓得够呛。松松正是断奶的时候,她闹,老鼠闹,外面风雪连天。王琦和老婆送旧棉被来,实在看不过去,执意把羽琼和松松接到家里,和他们一家四口一起挤挤,沈建基和小弟徒弟仍然住在帐篷里看管蜂箱。好在,南方的春天快到了。沈建基四处筹钱打算南下,饲喂蜜蜂和长途运输都要一大笔资金,但人生地不熟,谈何容易。王琦也没打上蜜,他咬咬牙,将所有的积蓄三百五十块钱交到了沈建基手里,送他回家。这一别,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后,王琦跟着汽配店老板兼诗人沈建基走在杭州湾大桥上,第一次看到了梦想中的大海。二〇一九年暮春,天山脚下,微风拂过麦浪,麦浪递送着一波一波金色的阳光,空气里飘着干草和干牛羊粪的淡淡气息。古稀之年依然健硕健谈的王琦穿着迷彩服,像个将军一样走在村头,他走到哪里,身前身后都欢呼雀跃着八只小狗。他一年养十二箱蜜,六头用来繁殖的母牛,还有四十只羊。不管做骑马要饭的“讨口子”,还是坐汽车的“高级讨饭者”,我都吃得香饭睡得好觉。他说。等空了,我要带老伴去泰国看看大象。他说。

最后的时刻来临了。多年以后,沈建基确定,乌鲁木齐火车西站那个寒夜,是他与养蜂生涯最后的告别。那一夜,刻在记忆里的,是一刀一刀的冷与痛,是春蚕吐完最后一根丝后的精疲力尽。国家不统一收购蜂蜜了,辛苦打下的蜂蜜一下子降到五毛钱一斤,意味着要倒贴钱买铁桶装蜜运输,羽琼怀着身孕,唯一的出路是往四川走,或者视情继续养蜂,或者连蜂蜜蜂箱一起全部卖掉,回浙江老家。夜色欠了欠身子一半星子散落草地一半星子散落水中比五月辽远的是南风比风辽远的是岁月疲惫的鹰在天空盘旋风来了飞,还是不飞是和谋生手段告别吗?不仅仅是,养蜂对于他,是十六岁时的绝处逢生。是与朝昔相伴的蜜蜂告别吗?不仅仅是,是和百花,和大地山川,和内心深处的星辰大海告别。是和那个泥淖里摸爬滚打、心从不甘堕入泥淖的真正的自己告别。大雪覆盖了一切,四野冰凌闪烁,漫天星光亦如冰凌,发出冷硬的似乎能刺痛人的光。乌鲁木齐火车西站小候车室里的煤炉子上,水壶昼夜噗噗冒着热气,铁轨上,火车皮黝黑巨大的影子,像一头巨兽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灰头土脸、表情复杂的养蜂人哆嗦着迎了上去,脸上有启程的喜悦,离别的伤感,对前途的隐忧。寒风如同利刃在空气中摩擦,发出巨大的呜呜声,刀锉般刮着这些脸,割着装载蜂箱行李的手,侵入他们的身体,肆意扫荡一番,掠走所有的热气,将寒气驻扎进他们的骨髓。四肢麻木的人们挪动着笨拙的身体,机械地搬运着,平日两个小时能装完的车,恐怕天亮也装不完了。沈建基站在车皮高处,已然受寒的肚子一阵绞痛,像有一个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力气。他从兜里倒出一把痢特灵,像炒黄豆般往嘴里一吞,大声喊道:你们分成三拨,你你你去把蜂箱搬到车皮边,你你你负责往车上扛,你你你上来叠装,十分钟轮换一次!来!大家喊起来,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铁轨在星空下静静泛着幽光,号子被寒风撕碎,沿着铁轨散向四面八方。沈建基想,也许,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装车了。霞光将远处的雪山和天空慢慢涂成玫瑰色,吻向火车皮上男人们的黑眼圈,眼睫毛上的冰凌,胡子上的霜花。腆着大肚子的羽琼和松松从车尾的帐篷里探出灰扑扑的脑袋,像两只刚出洞的鼹鼠。她们看见满载着蜂箱、高高的火车皮像一只披着白色冰凌的大棕熊,看见几只白色鸟儿掠过玫瑰色的天空飞往南方,飞往他们万里之遥的家乡。二〇一九年杨梅成熟时节,东海边慈溪城的院子里,诗人沈建基给我翻看着仅有的几张当年在新疆的老照片:他和羽琼的结婚照,羽琼第一次骑马,羽琼的养蜂证。我转交了王琦带给他们的红玉镯,给他们看王琦气场强大地走在雪山脚下八只小狗前呼后拥的照片。羽琼叹气说,唉,他也这么老了。那一年,一只苍鹰看见火车载着沈建基一行离开了乌鲁木齐。火车穿过一个个寒夜,最后抵达重庆火车站。他将所有行头“一脚踹”给了一个曾在医药公司工作的老人,从朝天门码头登船,沿长江一路返回故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东海岸边春潮涌动,慈溪城里那个爬满青藤的小院,白发母亲正依门而望,身边是他一双多年未见的小儿女。次年油菜花开时节,羽琼生下了一个未足月的男婴,取名“昀”,日光的意思。

下篇:从碧流河到伊犁河谷

歌声如一只苍鹰,贴着草坡盘旋,贴着水波泅渡,贴着红柳树梢蜿蜒而上,贴上雪山尖和云的耳垂,又从天际俯冲而下。上午九点,新疆奇台县碧流河乡南沟村,被一声声苍凉的歌声唤醒了。它听见歌声,从棕黑色的小孔里,探出它两根细弱的触须,微微晃动着,随着小孔越来越大,探出了它两只黑亮的眼睛和下颚,下颚沿着小孔的边缘转着圈啃咬,小孔渐渐变大,挤出了它半个湿漉漉的身子,依次又探出了三对脚。最后,它轻轻一挣,整个圆滚滚的身子从棕褐色的“湖泊”里爬了上“岸”,双翅和胎毛仍紧贴在身上。当薄薄的、透明的、有着山脉般经络的翅膀轻轻打开,暮春上午九点的阳光骤然喷薄而出,照见这只刚刚出生的蜜蜂,开始它短暂的、追花逐蜜的生命旅程。这是二〇一九年暮春,九〇后青年郭靖听见蜜蜂嗡嗡嗡的轰鸣里,又响起了爷爷的歌声。他笑了,与刚刚出世的蜜蜂对视了一眼,说,去吧。离他十几步远的山坡上,六十八岁的爷爷一手托着一屉蜂脾一手捏着一根香,在“补”蜜蜂——找出蜂王,将一群蜜蜂赶到另一个蜂箱里。位于新疆中部的碧流河乡土地丰饶,宜牧宜农,爷爷奶奶既养牛羊,也种庄稼。十年前,郭靖在城里读初中,放假回乡下帮爷爷干活,在去农田的路上,看到一棵大树上停了一大团蜜蜂,不知哪里的养蜂人家的蜂王跑了。年轻时养过蜂的爷爷脱下棉毛衫,挖了两个洞套在头上露出眼睛,爬到树上,找到了蜂王,徒手把蜜蜂们弄了下来,开着拖拉机突突突就回家了,把蜜蜂们放进了搁置多年的旧蜂箱里。蜜蜂们显然刚采过蜜,肚子鼓鼓的,脚上抱着一团团花粉,眼睛咕噜咕噜转。蜂王则像一条大蚕蛹,傻傻笨笨的样子。每天,郭靖傻傻地盯着蜜蜂看,看到它们采蜜回来圆滚滚的样子,就特别高兴。半箱蜜蜂第一次才打了一斤蜜,他第一次感到蜂蜜居然这么香甜,还有一点点涩涩的味道。爷爷见他入迷,便决定养蜂,越养越多,直到现在的三百箱约十五万只蜜蜂。郭靖的世界里,始终萦绕着两个声音,十五万只蜜蜂热气腾腾的嗡嗡声,爷爷苍凉的歌声。爷爷话很少,碰到陌生人几乎不说话,爷爷爱一个人唱歌,一天到晚唱,高兴时唱,不高兴时也唱,养蜂的时候边干活边唱,声音特别大,特别的投入,贴着草原沿着流水传得很远很远。他唱新疆的牧歌,唱民歌,唱红歌,最喜欢唱《小白杨》,他的声音沙哑,所有的歌流过他的嘴唇、牙齿、舌尖、舌根、声带,像经过了一层层冰水和沙石的淘洗,变得沉郁而粗粝,却像他的额头,歌声一起,便会闪耀一种圣洁的光。蜜蜂胆小,容易受惊吓,爷爷的蜜蜂们却听得懂他的歌声,喜欢他的歌声。郭靖回城读书的日子里,碧流河畔广袤的草原上,会萦绕着一个老人苍凉的歌声,偶尔响起一两声马的嘶鸣。蜜蜂们以嗡嗡声回应老人的歌声,仿佛一群孩子,仿佛他最钟爱的孙子在与他对话,听他讲述湮没在雪峰和云杉林深处的秘密。爷爷的歌声,蜜蜂的嗡嗡声,贴着低低的河水,贴着低低的草地,却会将郭靖带至一个高远的世界,那个世界密度很小,他的魂魄可以轻易穿行,飞得很远,很高,轻轻一够,就能触摸到蓝天,触摸到一只鹰,一整条银河,或者宇宙的某一个秘密。

离碧流河八百公里的伊犁河谷薰衣草园,周小通躺在薰衣草径之间,看到一只蜂娃子停到了他左眼角边的薰衣草花瓣上,它的翅膀以他的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震动着,渐渐停了下来,透明的翅脉和蜂翼之间,隐约可见远处的雪山和他身后漫无边际的薰衣草花海。假如没有雪山遮挡,薰衣草会一直开到天上,淡淡的紫色,冷色调的神秘芳香,将整个伊犁河谷裹进一个梦。他五十一岁的人生,如他脚上的鞋,穿过无数花径草径,行过无数沙路石子路泥泞路悬崖路坎坷路,最后的落脚点,总是那两个红色的帐篷,他自己亲手焊的帐篷,他离开故乡温州永嘉在新疆漂泊了三十年的家。此刻,二〇一九年暮春,它们栖息在伊犁霍城县的锡伯古城脚下,薰衣草园的几棵杨树下,杨树下还停着他的别克车。几百个黑棕色的箱蜂,散落在薰衣草之间,像一个个小碉堡。穿着迷彩服、皮肤黝黑、高瘦的大徒弟,从蜂箱里取出一屉爬满蜜蜂的蜂脾。小徒弟是个头发卷曲、个头很大的维吾尔族小伙子,光着膀子,仰头窝在一张塑料椅里,脚下来来回回奔走着五只老母鸡,他身后的帐篷顶上,停着三只肥胖的鸽子,咕咕咕咕叫着。帐篷装了半透明的纱门帘,所有的家具都是旧蜂箱改装的,装着衣服和生活用品,包括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灯,没有电视。地是泥地,野草从床底冒上来。前几日下雨了,雨水从外面灌进来,鞋子们之间便盛开着一朵朵黄色和粉色的花。帐篷后的菜地里,用一块破布围起来就是厕所。他们是薰衣草园里唯一的养蜂人。周小通五十一岁,妻子周荷英五十岁。一岁半,他没了母亲,十六岁,没了父亲,十八岁,跟着叔叔和哥哥千里迢迢来到新疆养蜂,第一站,是赛里木湖不远的博乐。第一次,他得知养蜂也会有生命危险。那是一个六月的清晨,博尔塔拉洲的哈拉托洛克林场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惊叫。在帐篷与蜂箱之间的长草丛里,奔出一个惊慌失措、跌跌撞撞的女人,他的表舅妈。她两手捧着自己的右腿,一边跳着一边不时回头看,嘴里叫“蛇!蛇!”几家人呼啦啦奔向她,拦住一辆刚好经过的运木板的林场货车,将她抬了上去。车走医院,幸好送得及时,幸好蛇隔着裤子咬蛇毒侵入不深,得以逃过一劫。后来,他们养了一大群鸭和鹅,据说蛇最怕鹅。两年后,个子长高了些、身材长壮了些的周小通向叔叔借了十五箱蜜蜂,开始了一个人的养蜂生涯。下雨了,雨丝像万根针尖,对着他一个人倾泻而下,每一根针尖都将自己的孤独扎进他更深的孤独。漫山遍野的鲜花,成群结队的牛羊,都有伴,只有他一个人。牛羊草木跟他说话,他听不懂,牧民跟他说话,他也听不懂。打出一桶蜜时,他沾了一滴蜜放进嘴里,嘴里和心里同时翻涌起甜蜜和苦涩。他将沾满蜂蜜的双手高高举起,蜂蜜在阳光下闪烁着异常温柔的光芒。他对自己说,以后,这就是你自己的生活了,你一个人自己的生活了。另一双手来到了他生命里。在温州老乡的帐篷里,他遇见了跟着舅舅和哥哥到新疆养蜂的荷英,一见钟情。荷英父母嫌他太穷,倒是她的两个舅舅看中他的人品,帮他们作了主。十几个人跑到离养蜂场不远的镇上办了婚礼,整个婚礼中,他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近三十年来,他们的一一张合影里,两双手越来越粗大,两双手始终紧紧相握。周小通躺在薰衣草丛里闻花香,不仅是闻花香,主要是“看”草。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躺在草丛里看草,是他的“秘技”。他看草和别人看草不一样,花好不好,蜜多不多,得先看草长得怎么样。草一冒头,他就看得出来哪一种草少,哪一种草多,就能知道今年的草原哪种花多,开得好不好,蜜多不多。看透了,他就一骨碌爬起身,拍拍手,走向远处的毡房,他要去和牧民商量,让他们允许他将蜜蜂带过来。草无边无际,他的双脚穿过草,形成一条孤独的小径,又迅速闭合,唰唰唰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心里的忐忑也只有自己知道。他迎着炊烟,走向牧草上的毡房,迎向陌生的牧民,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一个人守在人迹罕至的花海上,如同一只蚂蚁行走在数学领域中的克莱因瓶和莫比乌斯带上,宇宙般无穷无尽。这是属于郭靖的孤独。他常常想,爷爷是不是太孤独了,才那么爱唱歌。十八岁那年,爷爷奶奶在山脚打蜜,留下郭靖一个人住在山上的毡房里管蜂箱。两匹马依偎着躺在草地上,雪亮的棕色的背脊交叉成两座山峰的样子,长睫毛下是温柔对视的眼神。每一个时辰,大地和天空都变幻着各种不同的色彩。远处的雪山蜿蜒着,眼前的宽沟蜿蜒着,野花从草坡一直延伸到水里,水轻轻流过,形成一条一条蜿蜒的花茎。对于这些美,他已经木然,但很高兴,所有的花在他眼里,都是蜜。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天一亮就起身放蜂或摇蜜,天一黑就回毡房睡觉,有时骑摩托车去山下吃爷爷做的拉条子。毡房挨着宽沟的河流,河流汩汩作响,穿过无边的寂静,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睡不着的时候,他走出毡房,伸手摸摸天上的星星,星星密密麻麻,像快要落下的雨。每天,他侧耳聆听着一个声音,他一直盼望着的一个声音——先是云杉深处有飞鸟惊起,紧接着传来几声牛或者羊的叫声,然后,一个低沉的、持续的嗡嗡嗡的吼声由远而近。郭靖的心被那个声音拎起来,嘴角也被那个声音拎起来。他扔掉手里的草茎一骨碌从地上坐起来,眼睛里绽放出惊喜。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声音的来处,身体却佯装满不在乎的样子,懒懒地慢慢站起身。来的是一辆摩托车,载着一个或两个当地人,有时运气好,会有几个到附近旅游的外来客。那些陌生人叽叽喳喳评点着蜂蜜的好差,有的会买,有的不会,但无论买不买他都特别高兴,只要听见摩托车的声响,只要看到人,只要有人坐下来聊几句,他都高兴。也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声音。春夜,郭靖被一阵轰隆隆的声音惊醒,睁眼见整个毡房都在摇晃。他第一反应是地震了,爬起来就往外冲,回头一看,不由大笑起来。两头不知从哪里来的牛,在毡房外蹭痒痒,差点把毡房都蹭倒了。夏夜天气闷热,他将毡房门帘掀起一半睡。半夜梦见自己在游泳,醒来一抹脸上冰凉冰凉的都是水,跳起来一看,不知何时,刮起了大风,下起了冰雹,把毡房顶砸出了一个大洞。他手忙脚乱地赶紧把毡房重新扎好,快累瘫了,也不管身上全都湿透了,倒头就睡,是他上山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没有人比他更爱蜜蜂,但他差点死在蜜蜂手里。起初并没有在意,被蜜蜂蛰是每天都有的事,但蜜蜂蛰进了他脖子上的一根血管,引起中毒,背部起了好多黄豆大的疙瘩,气喘不上来,晕厥了过去。爷爷和父亲吓坏了,骑上摩托车,带着医院。医生大骂爷爷,说,现在才送来,治不了了!还不赶紧送到县城去!就在爷爷重新将他抱上摩托车时,他突然大出了一口气,醒了过来,气一下子顺了,更神奇的是,身上的疙瘩一下子消失了。他睁着懵懂的眼睛,看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为何从不流一滴眼泪的爷爷,满脸沟壑般的皱纹里填满了泪水。

八百公里之外的周小通,也遭遇过惊恐时刻。在江苏养蜂的时候,小儿子带在身边,突然鼻子出血不止,他用自行车驮着他狂奔了十几公里,不是平路,是山路,再是沙子路,再是石头路,医院,鼻血终于止住时,他瘫倒在急诊室门外。如果自行车掉链子,儿子会不会失血过度,他不敢想。妻子生三个孩子时,都是肚子很大了还在干活,等快要生了,就跑到就近的公社里去生。一路颠簸,不是不怕,是没有办法。每当他回想走过的那些路,都心有余悸,满怀愧疚。当年,他们从霍城到博乐,到阿勒泰,到昭苏。最惊险的是从西海草原经过果子沟,以前还没有果子沟大桥,是沙子路,特别难走,从博乐回一次伊犁的家,要骑五个小时的摩托车。他在前开,荷英坐后边,中间夹着七岁的儿子。途径的赛里木湖美如仙境,山路却惊险万分,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他不敢分神。偶尔,不赶路时,他会停下来,会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湖泊,那么安静,那么清澈,天鹅和水鸟静静浮在水中的云朵之间,云朵之间伫立着荷英静静的倒影。她见到湖,像又见到家乡的大海。他真想给她拍张照啊,但没钱买相机。三个帐篷里长大的孩子,有着吉普赛人般的童年,要读书了,只能一个个托付给新疆人家寄养,到了寒暑假才能和他们在一起。去江苏采蜜时,只好将三岁的女儿托给当地人带。后来,无论何时说起,女儿的泪水都会在眼眶里打转,说,我好可怜啊。周小通小学毕业,荷英一个字都不认识,却把三个孩子培养成了大学生,两个已经大学毕业在宁波和深圳工作,还有一个在考研究生。他们所有的衣食住行,所有的学费,所有的一切,都是蜂娃子给他们的。蜜蜂是他挚爱的“蜂娃子”,也是他的“小闺蜜”,全家的衣食父母。蜂王一般有三年的寿命,蜜蜂一般是四十天的寿命,他说它们是采蜜累死的。虽然这是它们的宿命,但他尽可能善待。蜜源不一样,蜜蜂的性格也不一样,采山花的蜂蜜,脾气会暴躁一点,而陆地上的薰衣草蜜蜂,脾气就会温和一点,不太会蛰人。摇蜜的时候,将蜂脾从蜂箱里抽出来,放到摇蜜桶里,左右摇十下,不能太快,否则蜂娃子会被甩出去,一般七天摇一次,多了它们会饿,会疯狂补蜜,会累死。他不喜欢回老家,经济发达地区的人们问的和说的,大多和赚钱有关,他不喜欢,荷英也不喜欢,置身故乡的热闹,他会陷入另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和蜜蜂在一起,和大地河流在一起,和“甜蜜的事业”在一起,他从不孤单。

爷爷剪蜂王的翅膀时,停住了歌声,他将蜂王轻轻放回蜂巢,免得蜜蜂太多了,它会闹分家,自己跑掉。再过十多天,就要带着它们上天山采山花蜜了,山花多是党参之类的药材,产的蜜特别好。郭靖知道,养蜂是爷爷的最爱,比起唱歌呢?不能比,两样都是最爱,不能分开。爷爷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一头花白的、硬戳戳的短发,一身年轻人般硬朗的肌肉。爷爷说,年纪大了,养蜂就是养身治病,不舒服了,接触接触蜜蜂就好了,天天闻着蜂箱里的气味,一年都不会感冒了。十五万只蜜蜂管着他,五千只羊一百头牛管着他,叫他天亮就起,天黑就睡,饿了就吃,叫他不抽烟,不喝酒,叫他唱歌给它们听。有朋自远方来,他就生一堆篝火,宰一只羊烤全羊给他们吃,有陌生人来混熟了,他也生一堆篝火,宰一只羊烤全羊给他们吃,他自己不喝酒,不说话,他自己唱歌,歌声顺着火苗传上星空,传到比火光照得更远的远方,也传到永远静默的地下。平房里,响起了奶奶的笑声。奶奶特别爱笑,笑声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比爷爷小一岁,两人在同一个村里面长大,青梅竹马。此时,睡在里屋的奶奶九十三岁的娘家妈妈刚醒来,看见女儿正轻手轻脚地擦拭着沿窗摆的十多盆鲜花盆,花很精神,整整齐齐列队在刚刚出来的太阳光下。从花瓣间望出去,屋前种的蔬菜绿油油的,发着光。娘家妈妈对女儿说,外头那么多花,你还在房里养花?女儿说,看不够看不够,一时半会都得看。你啥时去城里住啊?这里美,哪里都不想去。

黄昏时分,周小通简陋的帐篷里响起笃笃笃的切菜声,饭菜香和薰衣草香一样浓郁,却泾渭分明各香各的。荷英将帐篷外的土灶烧得旺旺的,烟囱和锅里都冒着烟。大盘鸡,红烧肉,炒野菜,拉条子,还有一盘油炸花生米给三个男人下酒,维吾尔族徒弟自告奋勇给她打下手。一道夕阳透过纱门帘,照在她的耳垂上,两只仿钻耳钉闪闪发亮,是周小通送的生日礼物。一只早归的蜜蜂趴在纱门帘上角,也像在等饭吃。在他们家,吃饭是头等大事。别的养蜂人家吃饭没饭点,他们家永远按时吃饭,不管多忙,先吃好饭,即使困难时吃饭要借钱。她养鸡养鸽子,采龙葵、野芹菜、蒲公英等等,把饭菜做得像模像样。她最喜欢吃的是温州米线,没有条件吃,就不想了。以前想老家,后来也不想了。狐狸特别多,会来偷鸡。一天半夜三点,他听到帐篷外有动静,跳起来就冲出去,看到一只老狐狸正叼着鸡跑,他鞋子都来不及穿,追了出去,气势汹汹的样子把狐狸吓得赶紧把鸡吐出来逃命。除了会“看”草,还要会“看”蜂。他们有六百箱蜂,是县里最大的一个蜂群。蜂娃子有六七种病,得知道如何分辨、如何防治,这一切,他做起来得心应手。蜂蜜加工厂收购蜂蜜,只要是他的产品,随时都要,不用他催,每次都及时打款从来不欠,唯一的原因,是放心他的蜂蜜。问,你老公有什么优点?答,最大的优点是勤劳。问,你老婆有什么优点?答,全是优点,哈哈哈。帐篷里有一张唯一的照片,两双粗糙的手叠在一起,两个头并在一起,在一个并不好看的瀑布下。她的身体和头都侧向丈夫,挨得太近了,丈夫的影子挡住了她的脸,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笑发着光。他们商量好了,干到退休年龄就不干了,像公家单位里那些人一样,男的六十岁,女的五十五岁。总有人羡慕他们的生活,包括我。周小通和郭靖,都是我在新疆寻访沈建基养蜂往事时遇到的养蜂人。相隔四十年光阴,养蜂人的生活方式有了巨大变化,有车了,有房了,有网了。但也没有多大变化,依然风餐露宿,依然担惊受怕,依然隐居在人们视线不及的地方。或许正因如此,才构成某种意义。寓言里说,蜂蜜太香太甜,一群苍蝇尝到了,久久不肯离去,结果脚被蜂蜜粘住了,活不了了。周小通端起一杯啤酒,说,不贪心,就会开心。

蜜蜂爱干净,一整个冬天会忍着不拉屎。有一次郭靖跟着爷爷转场到库尔勒养蜂,车一到,蜂箱一打开,所有的蜜蜂都飞出来拉屎,车上但凡白色的地方全都是它们拉的小黑点。郭靖每次想起来都笑。在政府机关里上班的郭靖自己也纳闷,为什么这么爱蜜蜂,累了烦了,看到蜜蜂圆滚滚的样子就开心。他坚信,蜜蜂是有灵性的,下雨了刮风了都会躲起来,不让人操心。蜜蜂头脑简单,勤劳,顾家,就知道一门心思干活,特别爱干净,有专门的蜜蜂打扫蜂巢,所以蜂巢蜜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食物。像它们那样活着,像爷爷奶奶那样活着,多么简单,多么快乐。喂完牛羊,他静静看它们吃,蜜蜂采蜜回来,他静静看它们爬进爬出圆滚滚的样子,看傻呆呆的蜂王除了吃就是生,所有的小蜜蜂都是她生的。他不喜欢打游戏看电影,就喜欢养动物。他大学学的就是动物科学,上学时,老师只有理论知识,知道他养过蜜蜂,就让他讲十五分钟的课,可他一讲就讲了整整两节课。他讲,春天不能太早把纱窗打开,与蜂门形成对流,会把蜜蜂冻伤,常有工蜂将蜂蛹拖出来,那就是被冻死的。而且温度低,蜜蜂吃的蜜也多,成本高。他讲,全球变暖,蚊子肆虐,蜜蜂却在减少。蚊子本来需要几周才能完成的繁殖,现在一两天就能完成,身体里的病原虫也随之繁殖得更快,每年导致非洲无数儿童死亡或残疾。在肯尼亚,一位怀孕的母亲抱着得了“小头症”的孩子,苦笑着说,让他多活一个月也好。而当医生告诉她肚里的胎儿一切正常,她喜极而泣。他讲,万物共享一个世界,人的活动扰乱了一切。垃圾,水坑,高温,城市地下网络,让经历过冰河期的蚊子疯狂繁殖,而对付它们的每年亿万公斤的杀虫剂,于人致癌,于蜜蜂和蝴蝶致命。他讲,如今,养蜂的人越来越少了,蜜蜂越来越少了。他想回到碧流河养蜂,长辈们坚决不让。爷爷说,我们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供你上学,你小学四年级我们就送你到县城里住校,一家人盼望着你读书出来,不要再做养蜂养牛这么辛苦的的事!家里唯一支持他的,是新婚妻子海燕。他有时候会想,生命意识,蜜蜂有吗?牛羊有吗?地鼠和狐狸有吗?它们快乐吗?可以肯定的是,处于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快乐更少一点。他将家里的蜂蜜和牛羊带到网上,也卖给同事和朋友们,朋友的朋友们,别人的蜂蜜卖一两百块,他都卖八十块一公斤。过年了,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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