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山集徐立峰无锡日常录

无锡日常录

徐立峰

1、

惟危险之物,能标出一个人寂寞的灵魂。譬如美。譬如爱。

2、

写作这件事,我一直认为是很私人化的事。就是说,为自己而写。不迎合,不站队,不拉圈,也不必去赶任何潮流。如此,我们的写作才是自由的。

3、

诗很难改变其他事物,一首诗写完,或者,读完一首诗后,外面一切照旧。阳光,微风,人群里的挣扎,远方的战乱,贫穷或炫富,垄断或通胀,所有我们的生存现状、物质现状,无一丝一毫的改变。在这里,似乎,诗的无用性确凿地显现了。如希尼所说:“在某种意义上,诗歌的功效等于零。”然而希尼又说:“在另一意义上,它是无限的……”我斗胆猜测,诗在另一意义里的无限性,正是它的“无用之用”。

无用的快乐,无用的宁静,甚至,无用的悲伤。诗带来这些无用之物,却在另外的层面上净化我们的灵魂,安抚我们的焦虑,平复我们对死和幻灭的恐惧。同时,让我们确信自身在时间深处的渺小,认清匆匆过客的身份。启迪,照亮,慰籍,乃至救赎,正是诗的“无用之用”。在那“无用”里自有一股力量,来自思想与记忆的无缝结合。最终,诗以其“无用之用”将某种归属感还给我们。

4、

诗是哲学的形象化表达,精简化处理。诗以其特别的方式接近真理。

5、

我读到他(罗伯特.潘.沃伦《世事沧桑话鸟鸣》)的那天,正坐在火车上,穿越整个江南原野。车窗外油菜开黄花,河水深碧。那些年来,我第一次感到从容,面对已逝、将逝之物时的从容。

6、

说写下是为了记录生活,倒不如说,写下是为了雕塑思考时从四面八方渐渐收拢的寂静。

7、

三十岁后,我开始能记住很多梦境,且记住的梦以彩色的居多。这很难解释。我不知道梦是否另一种容器,专门收留我们日间顾不上照料的情绪,或其他。不过还好,我总算能记得这些梦是在房间内出现然后中断的。具体说,无论它们展得多开、跑得多远,上头,总还盖着一个屋顶。

我在三十六岁那年重拾文字,再提荒废了十二年的笔墨,未敢肯定,是否与那些彩色的梦有关。现实,梦境。两种存在。在它们的反差之间,对我,遣词造句像一种平衡术。一旦词句以诗的形式重新进入我的生活,我发现,似有另一个世界在宁静中环绕着我,它的广度宽度长度和深度,难以言说。甚而,我体会到自己正同时经历两种人生:具体的和虚幻的。

阅读,思考,写作,不仅是别样的经历,更像一种医治。“为什么写?”只有在夜深人静时,与书与诗与文字为伴时,这样的问题才显得如此尖锐、迫切。在了无新意的一天的结尾部分,常常,像刀子一样它们锋利地削过。而我也明白,任何回答都是了无新意的。仿佛答案都被别人说尽了。当然,我仍在等一个答案,并努力去思之、探之,它只属于我。现在我知道的是,活着并非只为了写,而写下,则为更从容地活。

当然,更多时候,我写作,只是为了抵抗那闲下来的恐惧。

8、

作为过去世界的居住者,一个死去多年的人通过文字在传授我经验。静坐半天,也是我以阅读的方式替他再生的半天。

9、

阅读这种行为,是猎新的同时也在回忆。它为我们打开一扇窗,运来的景物,混淆了过去、现在和未来。阅读首先是种纯粹的快乐,阅读就是旅行。期间,想象和思考代替了脚。无论旧地重游还是置身新的风景,都能带来愉悦,濯洗心和眼。

阅读也增长我们的见识,一个人的经验毕竟有限。一个人不能经历所有活法,也不可能去所有地方,我们不得不借阅读去求得诸多间接经验,去别人经验里弥补自身的缺憾。读得越多,越细致,越富足。而只靠自身的直接经验写作,势必狭隘。

10、

哈罗德.布鲁姆说:“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而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转换)或比喻。”

比喻,在我看来自是修辞中的王者。一个好的比喻,能瞬间拉近世界与我们的距离,片言只语便解开了事物与事物间的关系。借助比喻,语言生动而形象地揭示某种存在。当一首诗以整体构成一个强大的比喻(隐喻)时,它迷人,浑然有力,让语言表达成为不可预测又无法避免的,准确而又自然的。犹如神赐一般,当一个好的比喻降临,许多诗句接二连三的涌出,简直无法回避。仿佛那是必然的,非那样不可。

11、

记住等于说出?噢语言,语言在心灵之树上开着什么样的花瓣?

12、

书被读过后会变成另外的样子。落日,翠绿的山道,你深藏于往事中不可名状的未来,也是的。

13、

读诗时,我不太喜欢过于滑溜的句子。我宁愿被一行句子或句中的一个词语、一个意象卡一下,突然堵在那儿。这意味着,作为读者我必须运用智力去解围了。他为何这么写?为何猛然间脱离了我的习惯思维?

过于滑溜的句子要么特别圆熟,只在司空见惯的东西上打转;要么表达空洞,什么也没呈现。它们因缺乏新意而易被漏过。它们没有惊动阅读者的任何感触,也就不需要阅读者启动智力或情感去配合。

诗,作为语言的最高表现形式,在写与读之间,难道不需要双向的智力付出?

14、

正写着的这首,仿佛总在为远未开始的下一首做准备。一边写我一边看到某些不足之处,但不愿停下,推翻重来。这多像一边磨损我又同时赋予我希望的日子。我总是企图去下一首诗里弥补这不足。为什么不能在手头这首进行中的诗里着手补救呢?我想,这正是我的缺陷所在,对已拥有的一小点东西也会心存感激,哪怕它有缺陷,不那么完美。

下一首,永远是下一首。对应着永远有可能更好的明天。一种单向思维?倒毋宁说,在许多时候,缺陷的存在构成我们继续走下去的动力。

15、

口语、书面语、日常用语、办公用语、新闻语,甚至古语方言,皆是写作的材料工具。若单论一个口语,便是自我限制。一旦写作被一个概念限制住了,想想,会有什么结果?一座森林里全长同样的树木,结同样的果子。这是什么样的一座森林?

16、

我学的是理工科,但自小偏爱与艺术沾边的事,渴望过一种与原创性挨边的生活。终归是,我不满足于在单调、机械的庸常时日里默默等老。为了解自己的孤独,了解自己在时光深处卑微的位置,了解那不可把捉、难以把握又无法言喻的生的本质,我选择写作。边读边写,伴以思考。我明白,哪怕我穷尽剩余的日子,也可能无法精准地抵达。不过没关系,我很享受这过程,我尽自己所能。

惟想象力赋予我新生般的激动。原创,在我是抵御无聊无趣的现实生活的武器,有时,某种程度上,它抵抗衰老。

17、

叙述者从情节里隐退,文字在意义中掉头离开。

18、

文字为时间营造的宫殿,所取材料恰来自时间。情感为人编织的困惑,必以人为目的和手段。

19、

是孤独,还是孤独所选中的词语,在触摸我们日常生活最脆弱的那面?不管怎样,你要好好爱你的孤独,就像珍爱安放你身体的每一天。孤独是人唯一与世界拉开距离的时段,那时,它令我们清醒而丰盈。

20、

诗歌是门古老的手艺,既然属手艺,则掌握技巧是必须的。对修辞的把握,对情、境、景的移置的处理,对时间空间的挪移,人称或身份的转换,以及跳跃、留白、叙述、陌生化,等等,是每个习诗者均要面对的课程。

真正的简单、平淡,无疑,乃掌握技巧之后再淡化技巧的结果。并非丧失了技巧,而是藏起了技巧,做到不留痕迹。是大技巧。诚如东坡在《与侄书》里所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

我把学习并掌握技巧的阶段称为走向繁复阶段,把淡化技巧阶段称为走向简单阶段。我觉得,就大多数人而言,透彻的简单与平淡,必经繁复淬炼而来。先繁复,后简单。不光诗歌,任何艺术形式都一样。一辈子没走出村子的农夫的简单,是非常局限的简单;而从无数锦绣声色或万方磨难中走出来的简单,乃真简单。

21、

经常,活着的人站在死去的人的墓前倾诉,独自地,并不企求答复。在许多书中,情况则往往相反,死去多年的人在向活着的人叙述———他们未必知道对象是谁。

22、

在树木浓荫里,在鸟类不倦的、醒耳的啼叫声里,宇宙的神显现。

23、

入暮后的高楼不失其稳固。夕照又团结了乡愁,来我的瞳孔小坐。这时窗外隐约的余响,与小桥流水山影寺庙是吻合的。

24、

清晨,鸟声湍急,山影柔和。天空布满前人隐约远去的青蓝色的安祥气息。日光渐在建筑物东壁泼洒金色。人们都还睡着。窗外这座城市,六点钟的无锡,因为拥有了生的秘密而格外醒目。

25、

繁星点缀的夜空,鸟声里的清晨,夕照下的湖面,凝神看去,无比清晰。每一物均在它恰当的位置上,形象分明,毫厘不爽。当凝望者与之融为一体,它们赐予的感觉又是广阔而含混的,对应着流逝、永恒和某种莫名其妙的脆弱感。我想,这种清晰与含混感,大概就是我们在写作上孜孜以求的东西。

26、

毫无疑问,每首诗都在营造一个独特语境。与之相呼应,所选词语、所造句式和所控制的节奏,均竭力服务于这一语境。反过来说,当语境一旦形成,它辖区内的词语所要表达的意思,就有所限制。有所限制,才有独特性。然而,词语还是那些词语。

27、









































中科治白癜风疗效更显著
银川治疗白癜风的医院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kaolaero.com/sqdl/3723.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